第十九章 亦真亦假懸崖撒手 非霧非花陌路逢親(2 / 3)

賈寶玉搖頭說不是,甄寶玉便又道:“再不就是《停機》?《紡績》?”一連說了七八樣。賈寶玉都說不是,又道:“我想起來了,竟不是什麼名畫,是一本冊子,上麵還有幾句話,可惜記不真。”甄寶玉罕然道:“你從那裏見的冊子?”賈寶玉道:“是我有一年做夢,夢見去了一個地方,偷看來的。”甄寶玉益發稱奇,訝道:“原來你也做過這樣一個夢嗎?那地方可是喚作‘太虛幻境’的?”賈寶玉聞言大驚道:“莫非甄兄也做過此夢?”甄寶玉笑道:“豈止,我在夢裏還有一段事呢。後來說給人聽,人人都笑我呆,所以也總未好意思再提他。”賈寶玉聽了,越發稱奇。

甄寶玉忽又想起一事,因道:“你說起那紡線的女孩兒,倒教我想起一件事來——大約是去年的這時候,我在西山一帶遊玩,曾遇見個小尼姑托缽沿乞,大不過十七八歲模樣,雖是緇衣芒鞋,相貌舉止清雅不俗。遠遠見了我,脫口叫了聲‘二哥’,及走近了,倒滿麵失望,說是認錯人。我因他生得纖嫋斯文,不免多看了兩眼,所以至今未忘。此時想來,隻怕也是令親,將我認做了你也是有的。”賈寶玉扼腕長歎道:“不必說,自然是舍妹惜春了。他從前在家裏時便喜歡談禪論道,年紀雖小,倒常說自己看得破,性子又執拗。那年遭禍時,他許是害怕,竟趁亂易裝逃走。後來我父親使人到處尋找了多少年,隻當他打聽事情了了,自然會回來,誰知竟再無下落。原來到底做了尼姑了。”

一時火苗見弱,甄寶玉添了一把柴,兩人披氈擁火,又談論了一回,甄寶玉先睡實了。賈寶玉雖覺目餳眼澀,卻隻是輾轉難眠,恍恍惚惚,好似仍在都中時候,大觀園怡紅院中,與襲人、晴雯、芳官一幹人頑笑,猜枚擲壺,賭酒烹茶,好不得意;一時人報“林姑娘來了”,忙迎出去,隻見黛玉、湘雲、探春一幹人聯袂走來,大家共坐談笑,吟詩論畫,不知偶然說錯了一句什麼話,將黛玉惹惱,忙又千方百計的俯就;正在心甜意暖、語膩情濃之際,忽展眼不見了黛玉,卻見薛寶釵蒙著金墜角八寶紅蓋頭端坐在珠簾之內,仿佛洞房花燭夜模樣,不禁心下狐疑,患得患失;麝月卻又從外麵進來,說是缸中米淨,當的棉衣也該去取贖,不然就成死當了。

正覺慚愧為難,忽見一班官員差役執令箭旗牌而來,要抄要檢,喊打喊殺,又見司棋、金釧、四兒扯著他啼哭,四處裏鬧作一片;忽然王熙鳳拿著一根麵杖從外麵一路殺進來,橫眉立眼的,正如那年魘魔法兒病中的情形;種種世事艱難、情怨糾纏之事,一齊堆到麵前來,不禁如醉如癡,昏昏沉沉。正在彷徨無計、疑真疑假之際,忽聞當空一聲棒喝,便如電掣雷鳴的一般,諸多幻相化為泡影,瞬息不見。

寶玉睜開眼來,卻見一個癩頭和尚坐在對麵佛龕之下笑嘻嘻的向他點頭,當下心內澄明一片,起身作揖道:“大師請了,弟子如今已經明白,富貴功名,有如塵土;情緣孽債,莫非浮雲。人世間種種窮通富蹇,尊卑榮辱,乃至妍媸智愚,親疏愛怨,都隻是幻象罷了。弟子情願隨我師出家,雲遊四海,更不以兒女情長為念。”

那癩僧點頭笑道:“欠你淚的,他已還了你淚;欠他情的,你也還了他情,卻還戴著那蠢物作甚?也是該完債回頭、物歸原主的時候了。”寶玉頓然醒悟,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便隨手擲在蒲團之上,遂與和尚頂風冒雪,飄然而去。一旁甄寶玉猶熟夢正酣,將菩提寺當作爛柯山的一般。正是:

萬般癡念終如幻,一樣皮囊兩樣緣。

卻說自從寶玉去後,寶釵、襲人幾個便在家裏每日數指翹望,好容易盼得金陵信至,一一寫著王夫人病逝、賈政患病、寶玉偃蹇難歸諸節,正是字字血淚,滿紙悲涼。寶釵看到一半,早已哭得言不得語不得,襲人、麝月也都淚流滿麵,便都忙換了純素衣裳,在院子裏點了香燭紙馬,祭了三牲六禮,望空祝禱。襲人想到王夫人素日待自己的諸般好處,麝月念及寶玉這番不知幾時方能回來,各自傷心不了。及哭得累了,才驚覺那寶釵在風地裏已跪了大半日,忙上前攙扶。寶釵猶跪著不肯起,手裏攥著一把香,一邊磕頭,一邊燒香,說一回又哭一回,直哭得花愁月顫,肝腸寸斷,眼看著香燒得盡了才起來,腳跟兒早軟了,趔趄兩三下方站穩了,回至炕上躺下,便有些聲重鼻塞的起來。

次日早起,麝月打水進來,見寶釵猶向裏臥著未起,小聲請了兩回,不見動靜。及上前看時,方見他雙蛾蹙起,桃腮泛赤,嘴唇皮兒幹裂趣紫,摸摸身上,燙得如火爐一般。忙向前院叫起襲人來,進來看了,也覺吃驚,苦道:“皇天菩薩,可夠了我的了。一事不了,又添一事。”趕著打發老李婆子請大夫來。去了半日,卻帶進一個龍鍾老嫗來,進了屋子,也不望聞診切,伸了手撩起簾子就向寶釵身上搭來,唬得襲人、麝月忙攔在前麵,問他:“做什麼?”那人道:“奶奶、姑娘們不教看,我可怎麼知道順不順呢?”襲人越發糊塗,問他:“什麼順不順的?”婦人道:“自然是胎位了,順與逆,正與旋,關係重大,不得不摸清楚了才好對症下方,人命關天的大事,須講不得臉麵。這方圓幾十裏,我是最準的,多少富紳大宦的家裏都進去過,連許多城裏的老爺太太也常備了車馬請我去,前兒東鄉裏胡老爺的二兒媳逆生倒養,就是我活活救下來的。是男是女,憑我一摸肚子就知道,連脈都不用診的。”

寶釵又羞又氣,轉向裏背身不理,麝月早掩了簾子問他:“我們奶奶不過是傷風咳嗽,你嘴裏不幹不淨,混說些什麼男呀女的?”老嫗道:“我是接生的大夫,既不是喜,找我來做什麼?”襲人這方知道李婆子糊塗,不問清楚就請了穩婆來,又氣又恨,隻得送穩婆出去。那老婆子道:“雖不是喜,到底出一趟診,奶奶須得給些利是才好。”麝月隻得拿了些錢給他坐車,穩婆還嫌不足,嘮嘮叨叨,直說耽誤了他功夫,逼著麝月又加了一串,方才去了。

襲人重新叫過李婆子來,也不好多說他,隻再三叮囑,命他另請一位看傷風的大夫來。半晌,方又來了一位,診過脈,說是秋燥之症,該有“鼻燥咽幹,口渴舌燥,咳而無痰,喘而氣促”諸征。又問咳時脅間有無劇痛,夜裏是否出汗,麝月一一答了。遂立了一個生脈散的方子。寶釵命麝月拿來看了,隔簾問道:“既說是秋燥之症,如何又用人參?”大夫道:“不妨,人參雖熱,卻可生津,這藥君臣相輔,治燥症最見效的,奶奶盡請放心。”寶釵便不說話,及蔣玉菡送出大夫去,方對麝月道:“我自幼體壯,隻怕用人參不宜,既然斷了病症是燥熱,倒是抓一劑玉女煎來就是了。”襲人忙道:“方子是大夫寫的,換了倒不好。”寶釵道:“我心裏有數,你照我的話做去就是了。”襲人隻得依言抓了藥來。麝月守著爐子煎了,與寶釵服下。

誰知略好兩日,便又燒起來。如此輾轉反複,月餘猶不見好,還是襲人悄悄拿了前兒大夫開的方子另取了生脈散來,也不教寶釵知道,隻令麝月照常煎了與寶釵服下,方才漸漸的好了。

且說因寶釵病著,襲人想著王夫人既逝,正該著人往各處報喪去,自己身份不便,蔣玉菡更加不便。想了半日,方得了一個主意,遂親自下廚,收拾了一樣水晶肘子,一樣五香雞胗,一樣麵筋炒兔肉,一樣麻婆拜觀音,都裝在一個食籃子裏,提著往李紈門上來。見院子新翻蓋過了,門前兩個男仆模樣的人在那裏吃煙,又有一個小校在屋簷下學織荻簾兒。襲人說明來意,那小校通報進去,一時出來說:“我們奶奶不在家,本家太太請你進去。”

進來時,隻見裏邊也都整砌一新,門窗欄杆都重新油漆,花籬庭樹井井有條,不似從前大雜院時模樣。那李嬸娘身上穿著秋香色潞綢蘆花趕月對衿襖兒,下著佛頭青滿繡蟹爪菊鸚哥綠滾邊的洋緞裙兒,綰著祥雲飛蝠金紐扣,頭上梳著個芭蕉髻,插著和合二仙累絲嵌寶金搖釵,獅子滾繡球銀梳掩鬢,手上戴一對汗浸子玉蒲鐲,四連環喜鵲登梅的寶石戒指。見了襲人,忙不迭問好,又督著小丫頭倒茶,撮些玉帶糕、歡合餅讓襲人吃。

襲人道了謝,便在炕沿下椅子上坐了,看見屋裏新添了許多家俱擺設,便猜測許是賈蘭做了官回來,心裏先有幾分歡喜。問時,李嬸娘卻又支支吾吾,隻說賈蘭在軍中立了功,擢升了一個小頭目,朝廷論功行賞時,那賈蘭上了一本,說明京中尚有寡母獨住無依。故而宮裏送了賞銀來,其實統共也沒多少,為著賈蘭的臉麵,不得不把房屋整修一番,便十去了八九;又將租給人住的房子收了自用,更加有出無進。襲人說了王夫人在金陵病故一節,那李嬸娘吃了一驚,半晌歎道:“這也隻好等你大奶奶回來,我告訴他罷。”襲人便又說了寶釵患病,無人出麵治喪,隻得請大奶奶幫忙料理等事,李嬸娘躊躇一回,仍然說:“這也隻好等他回來,我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