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王趙眛孤獨的坐在宗廟裏,叉著兩條腿,呈簸箕狀。大殿裏的四扇門以及十八個窗戶全部打開,可空氣裏還是充滿檀香味,繚繞的煙霧熏得他有些睜不開眼,隻能半眯,雙目含淚的看著宗廟正壁懸掛的那張耄耋老人繡像。
老頭的前額向外突出,頭上光突突的沒有一根頭發,慈眉善目,嘴角掛著微笑。手裏邊拄著一根盤龍拐杖,上邊掛著一個葫蘆另有兩隻仙桃,旁邊立著一棵虯枝盤繞的鬆柏,身後有幾隻仙鶴自由的翱翔。
畫像下,擺著三牲以及各種的瓜果供品。
趙眛已在這裏辟穀了三天,對著畫像上的老頭也看了三天,他不知道,現在自己究竟該怎麼辦才能挽救南越之危。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對畫像上貌似仙翁的老頭述說所麵臨的困境,隻是老頭總是笑眯眯的看著他,一句話不說。
畫像上的老頭是他的爺爺趙佗,之所以宗廟裏隻有趙佗的畫像而無趙眛他爹的畫像,是因為這家夥太能活了,一直活到一百零八歲才死去,而太子以及太子的弟弟們都沒活過他,所以趙眛才以嫡長孫的身份繼任南越的王位。
辟穀的三天,趙眛記起許多的往事。
他想起,八歲那年,總看到爹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喝酒,然後仰望天空長歎一聲。這樣的事幾乎天天有,除了某夜風刮的特別厲害或者雨下的特別大,才不會看到這樣的場景。有幾次,在經過父親寢宮時,還總聽到父親與母親竊竊私語,嘴裏邊偶爾嘣出‘那個老不死的’,然後是母親輕輕的一聲噓。
那時,他不能理解父親為何總是那樣憂愁,嘴裏邊提到的老不死又是誰。辟穀的三天他突然想通了,這個老不死說的就是畫像上的爺爺趙佗,父親所以憂愁是因為當了三十年的太子始終無法繼任王位。
“當大王有什麼好的!每天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讓你拿主意,而你拿了主意之後又總是擔心自己拿的主意是否正確!還是當太子好,當太子無憂無慮,日子過得挺舒服。”趙眛在心中暗歎一聲,接著又想起在他九歲那年時,爹爹臉上的憂傷突然不見了,不過換之而來的是一天到晚黑著臉,就像誰欠了他三百兩黃金一樣。
與黑著的臉比起來,趙眛還是比較喜歡憂傷時候的父親。憂傷時的父親,見到他之後還會強顏歡笑一下,抱起他用胡子紮他的臉,逗得他咯咯之樂。黑著臉的父親完全變了樣,見到他就跟沒見到一樣,也不再抱起他用胡子逗他玩,他不喜歡這樣被忽視的感覺。
那一年,不光父親的臉黑了起來,家裏邊的門客仆人們也把臉黑了起來,時常看到同樣黑著臉帶劍披甲的人在三更半夜來到家裏,然後見到父親與他們鑽進一間屋了裏嘀嘀咕咕沒完。有時候,他睡了一覺醒來,那間屋子裏的蠟燭還沒熄,他以為這些人會一直在那間屋子裏嘀嘀咕咕沒完,可每天早上起來經過那間房子時,那間屋子已空了。
趙眛在那年時常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睡覺也常做噩夢。噩夢到情景大致相同,夢到自己在一個黑乎乎的屋子裏,父親不見了,母親不見了,家裏的仆人門客也都不見了。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裏,四周一團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很害怕,又哭又喊,可沒有一個人理他。
有一天,家裏突然衝進來許多全副武裝的人,麵目猙獰,大聲斥喝,嚇得那些仆人們全都蹲在牆角瑟瑟發抖。他被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抱起,這個大胡子他不認識,於是又哭又踢,可那個大胡子一點也不生氣,甚至他用兩隻手狠狠拽下他一把胡子也不生氣,隻是咧著嘴倒抽了兩口冷氣。
他說他要父親,那人不說話,抱著他往前跑,後麵跟著一群兵卒,邁著整齊的步子,發出‘咣咣’的聲音。他說他要母親,那人還是不說話,隻是抱著他往前跑,後麵跟著一群兵卒,手上的戟戈一上一下,十分的有韻律。哭著哭著,他不哭,發現一件好玩的事情。陽光照在戟戈的尖尖上,發出七彩的光芒,十分好看,十分迷人。光顧看那七彩迷人的光芒,忘記了哭鬧。
他被大胡子帶進宮,交給了爺爺。看到爺爺之後,他忐忑不安的心不再忐忑,一下子平靜了下來,就像迷了路的孩子一下子找到家門口一樣。
爺爺很慈祥,把他抱在膝頭給他講一隻大老虎與一隻蛇的故事。故事的細節說些什麼,現在他已忘的差不多了,隻記得故事裏的主角是一隻大老虎與一隻蛇。
在宮裏住了許多天之後,他開始想黑著臉的父親了,也想滿臉擔憂的母親了,於是讓爺爺把他送回家。爺爺說,父親和母親回老家了。他就問,老家在哪裏?爺爺抬起頭,想了一會,眼中上流出兩顆渾濁的淚水,道:“老家?從這裏往北,一直走,走上幾千裏,看不到山的時候,那裏便是老家!”
“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他們回老家,為什麼不帶眛兒一起去?”他問道。爺爺突然生了氣,把他從膝蓋上放下,站起身就走。他不知道爺爺為什麼生氣,所以哭了,哭得歇斯底裏,哭得驚天動地,哭就像一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被遺棄在荒原。爺爺的腳步停了一下,沒有回頭,又往前走。出了門,向右一拐,不見了,隻留下他在大殿裏哭的死去活來,哭聲在大殿中東跌西撞。
長大後,趙昧知道‘回老家’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死了,而爺爺說的回老家應該是死了的意思。他不願去想父親和母親為什麼會死,盡量的不去回憶那天發生的事情。可是,越不去想,每天夜裏睡覺的時候就會夢到那天的情景,反而越來越清晰。他知道,父親與母親的死一定與爺爺有關,可是他沒有問,一次也沒有問過,害怕自己成為噩夢中那個站在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的小孩,不論如何喊叫,都沒有人理他。
趙眛九歲以後就一直住在王宮裏,再也沒有回過太子宮,直到前幾年爺爺仙逝,他繼承了王位,才回太子宮看了一眼。三十二年沒有回過太子宮,再次見到太子宮時,那裏已成殘垣斷壁,雜草叢生,印象裏的家與眼前所看到的完全對不上號。
爺爺給他講過許多故事,然而他記得最清的還是爺爺如何成為南越大王的故事。故事很漫長,以至於趙眛現在有些記不清,究竟是講了許多天才講完,還是在一天之內講完了,隻記得那天爺爺很高興,一把把他抱在膝上坐下,笑嗬嗬的講了起來。
爺爺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中原有七個國家。他就問,那七個國家大嗎?有我們南越國大嗎?爺爺道,那七個國家可大了,比南越大多了,你爺爺當年就是其中一個國家的小官,你說大不大?
“爺爺隻是其中一個國家的小官,可卻管理整個南越,那七個國家一定很大!”他問道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你這個小傻瓜!”爺爺敲了敲他的小腦殼,接著道:“其中有一個國家,出了位蓋世的英雄,姓嬴名政,把其他的六個國家都滅了,統一了天下,成為第一個皇帝,自稱為秦始皇!”
“既然叫秦始皇,國家一定叫秦國了,可孫兒隻知北邊有個大漢,並沒有秦這個國家啊!”
“你這個小機靈鬼,聽我慢慢給你講!”爺爺又敲了敲他的小腦殼,道:“那時還沒有漢,隻有一個秦國。始皇帝統一了中原,見南邊的百越不肯歸順,便派屠睢為主將,爺爺我為副將,率領五十萬大軍前來攻打百越。百越哪是我大秦的對手,三下五除二的便把他們拿下。可惜,屠睢剛愎自用,嗜殺成性,不聽我勸,對百越人濫殺無辜,遭到百越人的頑強抵抗,沒兩年便被百越人暗殺了。這時,始皇帝又派來任囂為大將,曆經四年,終於平定百越,在百越設南海、桂林、象,三個郡縣。其中,任囂為南海郡守,南海下設四縣,我任龍川縣的縣令!”
“是現在我們南越的龍川縣嗎?”
“嗯!”爺爺嗬嗬而笑。
“沒想到,以前爺爺僅是個小小的縣令!”
“你懂什麼?”這一次,爺爺沒在敲他的小腦殼,而是撫摸著他的腦袋道:“新設三郡,以南海郡為重,南海郡又以龍川為重!前邊我不是跟你說了,派來百越的兵馬一共五十萬人上下,這其中駐守桂林、象兩郡的僅僅十萬,南海郡中人馬有三十萬。南海郡這三十萬人馬中,龍川又獨占二十萬人馬。明白了吧,別看你爺爺名義上是個縣令,其實是個手握兵權的大將軍呢!”
“哦,原來是這樣!”
“任囂任將軍曆經四年,方平定百越之事,可這四年裏中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始皇帝去世,然後是嬴胡亥莫名其妙的當了皇帝,專寵宦官趙高,幹出指鹿為馬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