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華背後(1 / 3)

一、秦國使臣

皇甫真大人一向注重養生,所以身體很好,聽到老友慕容恪離世的消息替他感到惋惜。那麼輕的年紀怎麼就走了呢?雖然皇甫大人曾違背祖訓把祖傳的醫書借閱於好友,無奈太宰多年辛體,積勞成疾,回天乏術。皇甫大人講求理智多於情感,絕非濫情之人,自然不會趴到他棺材上哭出血以成就一段高山流水的友誼。他給其他都熱熱鬧鬧從太原王府進進出出的人多些時間和機會,自己則選擇在家裏清淨的緬懷故友。

他正在府邸內思慮太宰離世將造成的國外及國內多種利益關係轉變,這時家人稟報,秦國使臣郭辯來訪,老大人抬手示意放他進來。秦國國主苻堅在這個時候派匈奴右賢王曹轂為正使、西戎主簿郭辯為副使出使燕國,不用想也知道,苻堅暗存虎狼之心,借出使的機會窺探燕國國政。

郭辯逐一拜訪公卿,獻上禮物,今天輪到司空這一家。皇甫大人梳理著可以數出來的長須坐在主座,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走進來,身材瘦弱,儀態謙恭,行拱手禮,拜見老大人。“請坐。”老大人聲音洪亮如鍾。郭辯在落座之前,好好的打量皇甫真,老大人年過六十,發黑須灰紅臉,老當益壯。祖上傳有精湛醫術,故能身形強健。郭副使看到的皇甫真就是清肢、長須、瘦長臉,麵有憂色,眼睛很亮,在臉上很醒目。

“郭副使前來拜訪,所為何事?”

老大人還沒等他坐穩,就用惱恨的語調劈頭就問,讓郭辯好生害怕,他擺出早就預備好的台詞,“臣奉秦主之命,進獻貢物,順便拜訪各位大人。以後秦燕成為婚姻,情同一家。臣自該給各位大人請安。”

皇甫大人認為巧言如簧的人不甚可靠,冷眼冷眉回答,“郭副使嚴重,姻親之事為聖上家事,自當與皇家交際,鄙人一介草臣,不該受此禮遇。”

郭辯碰釘子不是頭回,這種情況他有兩種方法應對,一是長掛笑容,“伸手不打笑麵人”是普通人都會遵循的法則,他一進門就是這麼做的,但沒有效果,所以隻能用第二個方法,他掏出一個錦盒,希望重禮能軟化皇甫大人的硬胡子,“聽聞大人喜歡藥石之物,特地獻上。”

“不必!”老大人強硬拒絕,“無功不受祿。”

郭辯又受一擊,這個皇甫真還真是又臭又硬。受了委屈,臉上還得擺出花,幸虧早有準備,“大人一定不知道我從何得知大人的喜好?”他故作神秘。

老大人心想自然是從燕國貪愛禮物的同僚處知道,他的愛好朝中都知道,不是什麼新聞。

郭辯始終保持笑容,這刻卻忍不住頗為得意,盡力壓下上唇、磨好嘴皮子、收緊耳朵以便讓目標驚喜,“是從您的哥哥散騎常侍皇甫腆大人那兒聽說的。您的哥哥可是一直記掛著您呢,他的兒子都搜尋您的消息。您看看,您有這樣關心您的親友,讓人好生羨慕。”

老大人聽著他的話,覺得低估了此人的奸詐,同時又認為秦使此來不簡單,早就打聽好了自己的底細,絕對不能跟這種人扯上關係,清白之身也會被他玷汙。

郭辯見皇甫真不說話,還以為產生效力,繼續顫聲,“不瞞大人,我本是秦人,因家人被誅殺,所以才在曹王殿下那裏討生活,您的哥哥和侄子皇甫奮、皇甫覆兩兄弟與我素有來往,他——”

“啪!”老大人拍案而起,怒道:“老臣跟境外的親戚沒有交涉,你說這種話,難道你是奸佞之人,莫非是借此來冒充?”

郭辯嚇壞了,忙著辯解,“老大人,我沒有惡意,隻是給您傳遞親友的消息。”

老大人義正嚴詞,“我哥哥和我在異國各位其主,斷不會疏導關係,等我稟明聖上——”

郭辯嚇得站起來,“老大人嚴重,親友之事大人不愛聽,我不說就是。激怒了大人是我的錯,現在就撤回去,閉門思過。”匆忙的就要走,不再呆在這個是非之地。

“慢著!”

郭辯嚇壞了,心想還要如何。

“把禮物帶上。老臣無福消受。”

郭辯狼狽的帶著禮物逃出府去。

“奸人!”老大人罵出聲。

皇甫大人忠君愛國的同時也知道獨善其身,早年在文明皇帝時,曾因上諫寬減歲賦、休息力役不和主子的心意而被免官。大人一生剛正,雖不會為了這段不幸的往事產生背叛正義、屈服邪惡之心,以後也學的稍微乖一點兒,不讓自己涉足險惡。秦國使臣的舉動不俗,不管是出於國家還是個人利益,老大人認為都要據實上報,不遺人口舌的同時,也不能讓秦使竄了空子。所以也就不再浪費光陰,即刻進宮麵聖。

皇上接見了老重臣,畢竟越來越少,物以稀為貴。皇甫大人正直不諂,自然不屑於揣摩聖意,但他也看出皇上接見他時大體上心情還是不錯,從他飄動走調的聲音上能聽出來,“愛卿,特地進宮來,所為何事?”

皇甫大人說明來意,先把郭辯來訪的細節供出大半,而後是群臣同僚在這件事上的態度,最後說明意見:秦使此來意圖不軌,請皇上明察秋毫,查明奸情不要放過。

“這個?”皇上好像有點同意,皇甫大人以為下一步就是要聽候太後的意見。不料皇上長大了,可以自己拿主意,“愛卿過慮了,秦國國小力窮,故而派出秦國使臣帶著禮品交好我國,太傅已經跟朕說起過。愛卿收下他的禮物也不是過錯,沒有關係。”

這不是禮物的問題,看來皇上還是沒明白,皇甫大人急諫秦國趁太宰新歿來朝貢分明就是刺探我國朝政,收買朝臣,不能放任他們。他太執著,惹得皇上也以為是自己太過輕描淡寫了,但是剛收下的失傳多年的樂譜和聲賦還在興奮頭上。他著實為難,太後是一貫謹慎的,如果求助她恐怕於己不利,這種時候反而是與自己有共同利益關係的太傅能幫忙,太傅不是出了名的喜歡收禮嘛?這就派人去請太傅,反正離得不遠。

在皇上剛提到太傅時,皇甫大人就察覺到皇上的用意,無奈不好鬆口,隻能奈著性子等他來。人到了,看到他一副精明又糊塗的樣子,更加確認秦國使臣工作已經作到家,不可能再有什麼轉機了。所以沒有細心聽太傅與皇上的精妙對話,隻是欣賞完太傅富有經驗的外交理論講座,服從皇上最後的定奪,最後施禮離開。

老大人把這件事告訴好友吳王,他正在京中奔喪,恐怕要一直等到皇上任命完大司馬一職。好友對躲在暗處的外交手段接觸較少,他更關心真刀真槍演繹的軍事事件。南境的戰事因太宰的辭世生出效力,宛城在晉刺史荊州刺史桓豁、竟陵太守羅崇強攻下失守,趙億逃走,趙盤退歸魯陽。桓豁的騎兵追戰趙盤到雉城,再次打敗他並把他俘虜,送到建鄴。

與此同時,燕國的老親家、西北的代王什翼犍也敢於向燕國發威。七月,下邳王慕容厲等去敕勒獲馬,戰果沒有多少,卻捅下簍子。燕兵眾過代地時,犯其穄田;代王什翼犍發怒,八月,什翼犍進攻雲中,燕國戍守的平北將軍武強公的幽州兵根本不是他的的對手,主將棄城逃走,留守的振威將軍慕輿賀辛在戰鬥中壯烈犧牲。

老大人也為戰事擔心,太宰生前憑威望建立的第一大國如今成為郡狼虎視眈眈的對象,在這種時候,他隻信任一個人:吳王慕容垂。如果他能順利的承襲大司馬統領六軍的職務,老大人一點兒都不會再為戰事發愁。

二、碑文

建熙八年十二月甲子,太尉建寧敬公陽騖仙世,這是繼五月壬辰太宰慕容恪之後,朝中又一名重臣離世。

陽世秋出身高貴,名門之後。父親陽耽在武宣帝時官至東夷校尉,母親李氏博學有母儀,文明皇帝經常升堂拜敬。世秋以平州別駕起官,武皇帝多采用他的安時強國之術,文明皇帝即燕王位時遷左長史,隨從皇帝東征西戰,參謀帷幄之中,立下過很多戰功。在朝中威望僅次於慕容恪。年事已高,三次請辭,都被太宰和皇上挽留。性情節儉,好施無倦,位為台保,爵封郡公,常乘敝車瘠牛,死後無斂財。

這些都是通過他的碑文知道的,這很難得,因為自魏晉以來,禁碑的風尚大興,漢朝先人建立的宏大的墓碑喪葬文化反而衰弱下來。一代梟雄曹操始禁碑,曹丕主薄葬,這對父子促成了寢陵製度和守墓之風的衰弱。他們無意與粉飾孝行、禮讚倫理為敵,是出於切實的考慮,就是說為了民眾好。戰亂造成的死亡是貧瘠、蕭條和紛雜的,多了數不清的無頭屍,喪失親人的欲表達孝行而不得。另一方麵,厚葬在集體貧窮的社會裏不合時宜,隻是多了怨恨和偷盜,盜墓之風大起。豎立在外的一塊塊墓碑成了偷兒們下手的引導,越華麗越有人偷,找到足夠的人手來看管陵墓已經變得可笑而不切實際。

禁碑不表示不用哀悼先人,人還是要入土為安,碑文還是要寫,不過職能上做些改動。首先,墓碑不能像以前那樣大大方方的擺在外麵,給盜墓者以訊息。人們把碑石縮小,放入墓室中。由於碑石的形體變動,續寫宏大的碑文變得沒有可能,碑文不得不由虛華變為樸實,那些歌功頌德的文字逐漸減少,撰寫的主要為亡者的具體言行。但是隻要是刊石就是觸犯禁令,人們不得不改變載體來哀悼亡者,於是就有了更多的傳、家傳、別傳等。

因為曹氏父子不是出於私心禁碑,所以即使他們死了,禁碑的法令解除,碑文也不可能恢複到以往的興盛。重要的是激發了人們對生命價值的重新思索,述寫的感情變了,虛偽的歌功頌德逐漸較少,同時越來越重視對亡者的哀思之情。這從一個方麵反應了人們逐漸成熟的死亡價值觀,原來重視的德、孝等逐漸讓位於真實的對死亡的哀傷。人們覺醒了,對死亡的態度轉變了,不再以亡者來歌頌虛偽的功德,而是以此為工具抒寫個體(立碑者或是撰碑者)的情感誌向。

這是不是好轉變?這個問題就好像是在討論二十一世紀的流行音樂的發展趨勢是不是健康一樣。從哲學的角度講,任何事務都是兩重的,有利就有弊,相輔相成。碑文內容的改變表達了個體意識的覺醒,形成了一個普遍為文的時代,才藻、誌趣、情感受到關注,這是好的一麵,影響人們多方麵的(超越文學一種形式)表現個體生命中的情感、誌向、個人才華等;同時在碑文的文體詞句上也越來越講究,偏向於表現作者個人的情感和才情,反而與死難者的關係疏遠了。碑文越來越傾向於一種工具,隻是借描寫亡人來炫耀文采,語言華麗、工整,突顯才藻。

但上述的變化隻是在說碑文本身,我們知道曆朝各國對立碑是有要求的,要得到朝廷的許可。陽世秋位列三公自然在立碑之列,但是對大多數不能立碑的素者,則用墓誌的形式。也是在墓內,而非直立於外,敘寫的多是亡者的姓名、世係、爵位、官職等,所以對象上還是有限製,一些士人大族是主要群體。普通的民眾無碑無誌,也沒有什麼好記錄的。

這個時代碑文的變化大體上是這樣,還有個前提,墓碑文化是漢人的特產,所以上述演變也發生在漢人社會,照形勢看,就是指躲在南方的晉人。北方由胡族統治五六十年,情況當然跟多愁善感的南晉人大有不同。遠的不說,燕國是重視儒學的,接受的漢文化比較古老,是六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漢代成熟的寢陵製度就是在儒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它重視孝道、重視倫理道德,這些精神實現起來就是厚葬。

這不能算作落後,也不能說是曆史的停滯不前,起碼說明燕國有那個條件,可以維係華貴的複古風。當然她也要承擔由此衍生的後果,燕國的盜墓水平比其他國家高出不少,而且還助長了偷盜、搶劫的風氣,強盜是燕國的好出產。她也不是完全沒有受到南方正統漢人的影響,畢竟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也或多或少有些交流,紙的普及絕對是文明的進步。首先立碑的群體當然還是特權階級,其次碑文的內容,較接近於魏晉,對祖先、功業、官職敘寫的非常詳細。寫法上比較複古,但也有南方一類的駢麗語言。總體上說就是維持歌功頌德職能的同時,也力求變化,展現文采,但是行文要質樸的多。

陽世秋碑文的寫法也遵循這個原則,從他的父母到一生任的重要官職都有了,同時也不忘敘寫他的情操誌向,“常乘敝車瘠牛,死後無斂財”寫的好極了。其餘的要點,如使用的語言、表達方式、保存年限等也是依照魏晉時的舊例,這塊墓碑保存期限可能隻有十年、二十年,久一點兒的話,可能有五十年,依據陽大人生前的個人魅力和寫墓誌銘作者的名氣和文采,世人要對陽大人進行一番緬懷,五十年後,他在人世的記憶就跟著秋風吹散離去,可能某個人還會讀到有些關於他紙片上的曆史,那些斜歪的文字陽大人概不負責,他覺得那些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的灑脫源於對生命意識的無奈,不管關於他的那段曆史怎麼離譜,他都不可能衝破生老病死跳起來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