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種族不同的煩惱(1 / 3)

一、太史令

黃泓黃始長以前是燕國的給事中、太史靈台諸署統,精於天文術數,可惜胡子都白了,也沒跑過這個官職。說起來還有一筆冤枉帳,他起初還是很受燕景昭皇帝(慕容俊)喜愛的,曾加奉車都尉、西海太守、領太史令、開陽亭侯,又被封為平舒縣五等伯,常侍奉在皇帝左右,有事沒事的提供些天象谘詢。往事不堪回首,以後發生的失寵之事黃始長不想再提。他秉性忠厚,不願改換門庭隨秦主入關,(秦國國主的確做出過這番邀請)就推辭自己年紀大(年過八十)回老家算了,還能繼續發揚數星星的愛好。

夜觀天象是需要時間累及的,要像研究氣候變遷一樣,綜合幾十年的研究數據,所以這種人才很難得,他們是有硬功夫的,輕易學不來。有一天,原燕國的臣子見到原燕國的親王,臣子不避諱的主動跟親王打招呼,“好久不見。”

“你好。”親王很冷靜,這原本不是他的性格,在緊張的時局和幾個好下屬的提醒下也能日久成習。

“我想請您到我家裏去,希望您不要拒絕。”

“好。”

慕容垂不輕易打開冷凍的局麵,聽到手無傅雞之力的黃老頭兒邀請,竟就答應了,也許他是太悶。黃泓也是四代朝臣,道明自然認識他,隻不過他忙活的大學問道明不太認同。

“所為何事呢?”道明看他已經作好了一切保密工作,也就不再裝客氣。

黃泓知道自己居的是陋室,難為吳王了,但是此番邀他前來,確有極重要的事,“臣夜觀天象,最近才參透玄機,燕國必將中興,而所賴著就是您。”

道明受到他的一番恭維,也不知他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還是要陰謀陷害他,就故作輕鬆不在意的說,“這你都能看出來?”

黃泓還是很有自信的,這種人物他見得多了,他總是回複他們讓事實說話,他所言非虛。“吳王,您不要不相信,我告訴您,就是希望您順應天命,為複燕大計做準備。”

“我要怎麼準備呢?如今天下都是天王的,而且他待我不薄,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他說的鬼話鬼都不信,但至少暴露了他的警戒之心。

“吳王不要懷疑,我絕不會隨便亂說,給您帶來麻煩,我在您祖父時即入朝為官,隻是看在舊交情上才告訴您這些,絕對沒有歹意。”

道明冷笑,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內容他也不會相信,他還是不肯相信有天命,事在人為,他會為複燕作努力,但他不是為了什麼天命,即便是作上天的工具,也是可憐的,道明決不容忍被玩弄。他故意問道“好啊,既然你說燕國會複國是天意,那你能不能說是在哪一年呢?”

黃泓聽出他的不信任,但不能阻止他說實話,“我有生之年怕是不能看到,不過也不是太久之後的事,天意是一定會完成的,到時您就知道了。”

說了跟不說一樣,道明也真是無聊,沒事來聽他胡扯。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後來再沒見過黃泓,也不知道他死了沒,這麼久都沒出什麼事,可見他應該不是要存心陷害,那麼天象的事是真的了。雖然他不太相信,不過要是真的話,也會很樂意接受。

說起來這件事是在道明跟隨秦主到鄴城收降時發生的事,已經很久了,當時的記憶也不是很深,現在卻想起來,完全是因為與新近民眾都在討論的一件事有關。有彗星出現在尾宿、宿箕之間,長達十餘尺,經過太微星垣,掃掠東井星宿,從四月開始出現,一直到八月也沒有消失。

以秦國太史令張猛的解釋,這預示著一場災變。他趕緊向國主報告,以表示對社稷國君負責,他是這麼說的,“尾宿、宿箕是燕國的分野;東井是秦國的分野。如今彗星出現於尾宿、宿箕之間而掃掠東井,說明十年之後,燕國要滅掉秦國,二十年之後,代國要滅掉燕國。慕容暐的父子兄弟,是我們的仇敵,然而卻布滿了朝堂,尊貴顯赫,無人能比,臣實在為此事擔憂,應該殺掉鮮卑人的首領以消除上天預示的災變。”

國主微微歎氣,讓他退下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主意,景略前前後後說殺鮮卑已經十多次,這次無非是新瓶裝舊酒,慕容衝不是已經出宮了嗎,他還要怎麼樣?殺掉鮮卑人怎麼行,其他的民族還不都嚇跑了?國主強調天下一家已有不少年,為什麼他們就是不明白?

國主沒有相信,張猛的解釋卻傳的滿城都是,甚至連鄴城的禦弟都聽說了,還寫來上疏特別規勸他,陽平公苻融依據六州的形勢說話,“東胡人占據的領土曾經橫跨六州,麵南稱帝,陛下興師動眾這麼多年,才製服他們,他們本不是為了傾慕道義而來的。如今您對他們親近寵幸,父子兄弟林立朝堂,掌管權利,行使職責,威勢超過了有功勳的舊臣。虎狼之心,怎麼可以蓄養呢?星相上如此變化,您更應該注意啊。”

國主不覺得他對鮮卑人有什麼偏愛,他對其他民族也好的很,怎麼沒人提起呢?他認定這件事也跟鄴城原任守將有關,所以為了說服他特地在回複禦弟的信上慷慨陳詞,希望用大義使景略明白鮮卑人殺不得。“朕正要統一天下,把各族人民變為一家,就應該把夷族當作赤子來看待。你應該去掉憂慮,不要感到不安。修治德行才能消除禍患,假如能內省而責求自己,還怕什麼外患呢?”

朝堂上不敢再提,為了平息市井的議論,國主特地給鮮卑人的首領升了官,任命慕容暐為尚書,慕容垂為京兆尹,慕容衝為平陽太守。以後再有什麼“長安三秦,魚羊吃人”的叫喊,國主就絕對不能再坐視不管,派人去抓拿,至於征兆之類的屁話聽都懶得聽。心裏還會暗罵,景略,你這是要幹什麼呀?

有人從暗藏的幕後打個噴嚏,趕緊通知有關人員撤離現場。鮮卑士氣太盛,暫時還不是他們的對手。

二、對國破家亡的沉思

楊俊不想住到人種雜亂的城裏去,永和也有同感,所以兩人就挨近散戶搭帳篷住,永和一住下來,就考慮要像祖先一樣過真正牧馬放羊的日子。楊俊沒有意見,他對這種生活是再熟悉沒有了,可他不開心,一雙沉思的眼睛就是不笑。他跟幾個小夥子去北部邊境套馬,十幾年沒再做過這種事,竟也能輕車熟路,成果不小。一夏他都到河灘去,於是就有了十七匹好馬。有高高的草原馬,也有矮矮的河灘馬。他們用十匹馬換三十隻羊,就一個化身羊倌,一個作馬官,這是他們對少年時期的最好回憶。有工夫的時候,楊俊就去打獵,他最喜歡吃鼬鼠。永和會邊看《馬經》邊想事情,他想的事情很多,大抵上是這些。

就是現在亡國後,他如何能活的如此心安理得,還要不要複國?這個“國”到底指什麼,是僅僅原來燕國的土地,還是燕國朝堂上的一套禮儀,或是繼續讓慕容家的人作皇帝。他覺得開頭的問題才是主要的,不把它解釋清楚,後麵的就無法進行。

他現在就像是祖輩們一樣生活,有幾十隻羊,幾匹馬,散戶們還時常受欺負,索頭人時常來偷他們的馬,還要對付自然界的狼和其他的野獸,所以他們就結成同盟、組織馬隊,一起保護他們的財產。多少年前,慕容家就作了這樣的首領,再後來,結成的部落多了,還是以自己的利益為重,發生了部落之間的械鬥,這時候有力量大的,征服了其他的部落,就結成以姓氏為基礎的大部族,可能慕容和段家隻是其中的兩個。

他們都開始接受漢文化,學習漢字,逐漸向漢人的生活方式靠攏,就形成國家。有了國家後,就更明目張膽的向四周擴充,把其他的小部落都收攏進來,對抗不同的種族,同種族不同的國家,就像段氏和宇文氏。所不同的是物質上的利益逐漸被權利的色彩所表示,他們紛紛要做鮮卑人的王。爺爺勝利了,被封遼東公;父親繼續拓展,滅了多年來不斷衝突的兩大部族,統一遼東、遼西,稱燕王;哥哥們繼續努力,向南擴展,二哥還像漢人一樣,做起皇帝。

他看不出建立國家的過程有哪部分是道德的,都是弱肉強食。不僅鮮卑人,其他也是如此,殺戮,殘害,放火,搶劫,遷民,再把自己的族人遷入,打亂原來的社會關係,截斷他們的生活,都是這一套,這是遊牧民族同化的最有效方法。所以結論就是“國”本來就是不道德的。那麼建國的人呢?

祖父至今還被老城的人稱道,他重用漢吏,引進漢儀,終於讓他們過上文明的生活;父親建學校,親自授課;為建國立過最大戰功的四哥隻憑一顆善良的心感動人,他們都是誠摯的、善良的的人。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在作對的事。為什麼會出現截然不同的兩種結論?他不解,頭疼欲裂,隻能阻止自己再想這件事。

與此同時,他作起好羊倌,放養、守夜,養起兩條大狗,跟他們吃一樣的飯,狗跟著他們下夜,比人還頂事。秋冬,他們也跟著其他的牧民一塊兒遷到溫和的山坳,離城遠了,狼更凶,每天都在山穀上嚎叫。牧人們都點燃火把,放狗出來與他們對叫,不讓他們靠近。還是有羊被拉去,牧民們知道也不能狠餓著狼,即使生氣也明白不要把他們逼上死路。冬季裏,牧民們拾馬糞生火取暖,這東西幹淨的很,燒完了的白灰一點臭哄哄的味道都沒有。

永和找到新的安慰,那些書寫自然書籍的人如醫藥、農學、牧學、地理等,他們沒有一點兒國家的概念,隻要是對子孫後代有益,他們就記錄下來。四哥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針灸甲乙經》,《脈經》,還有從馬塢起就一直在看的農書。他們的作者是多麼可敬可愛,沒有私心,不會想傷害誰。永和在這個冬天接觸到這種活著的方式,受到很大鼓舞,並想出方法來仿效他們。牧民的生活極簡單,沒有什麼用品,每次都要去城裏或是來做生意的牛馬商隊交換日用品。鹽、布、鐵等,很少能買到紙,因為他們大都不識字,永和也是和他們一樣積攢羊皮書寫,他已經開始教幾個孩子識字,如果再有紙就好了。

第二年春天,他就實現起造紙的夢想,他原來看過造紙的方法,去城裏觀摩實際的做法,書上雖然寫得詳細,但不如真實的東西能打動人。他回來後躍躍欲試,一有空就收集樹皮、麻頭、破布、枯草、羊毛、狗吃剩的碎骨他也不介意,準備大幹一場。遷回城邊時,他約好幾個相熟的人,大多是熱愛讀書事業的孩子父親,修造紙的池子,把料倒進去,水不夠,就倒奶,近旁的牧戶都好奇的看著他們。蒸石灰的熱氣烤的羊亂跳,又被好奇的壓下去,八日八夜;打料時又是靠了牧民的幫忙,他們力氣大,也樂意用力氣幫忙;入簾的時候還是頂不住,竹簾不好找,製成的很粗糙,蕩料、覆簾、壓紙落板工序難度大,最後還得請城裏的師傅來幫忙;濕紙有了百十張,就等透火焙幹,這時才發現燒製的土磚質量太差,高溫作業時自己先變形,一揭紙都是鼓包硬碴。

三個月後,第一批紙顯露出來,黑黑的,很硬很厚,薄厚不均,還有一股酸味,永和還是很開心,因為做成了想做的事。牧人們很吃驚,很多還不認識紙,他們收下楊俊送來的禮品,包東西使。有幾個孩子被送過來學習,都有一定的時間,牧民不論年齡都要工作。永和知道流傳下去才是真的有意義,耐心的教導他們。

他開始明白一些事,有些做法可能是無對無錯,就像五哥,雖然他可能是出於迫不得已、也很委屈,可是永和就是沒有辦法輕易原諒他。有些人一生下來,就被安排去作這樣、那樣的事,他隻是照著身邊人的樣子,也就不覺得那麼作有什麼不對,因為大眾都在做的這種形勢讓他覺得安全。一旦失去了這個根本,得不到大多數的認同,就算是好事,又有什麼人知道呢?難道永和不知道別人看到他造紙在用看熱鬧的想法等他出醜,難道他不知道這些拿了紙的人也不會明白紙對文明的意義,但是他能不做嗎?他可以選擇不做,但是如果那樣,他隻會更痛苦。因為那樣違背他的天性,寧願堅持去作那個癡傻的人。

有些事帶著罪惡,好像父親、二哥為了作王、稱帝說了許多謊話,這些事是討好他們的佞臣編出來的所謂異象,很可恥,但是父親和二哥的意圖幫助、成就了這種彌天大謊。龍,鳳、天象都是謊言,他們都是騙子。為了要完成的夢想,他們放棄了很多東西,可能起初不覺得有什麼,但是跨越了誠實的界限,以後有再大種功績都會大打折扣。

三、景略自白

建元十年的三月,我的老朋友,秦國的侍中、太尉李威李伯龍走了。他是我的兄長,雖然他是漢陽人,我是北海據人。古來“齊人善辯”,我自信在兼具齊地口音的同時也掌握到這項技術,但我並不因此感到與生俱來的喜悅,我的多半時間都在辯論之中渡過,可是,我不很喜歡這項工作,起碼現在說,我感受不到辯論成功之後的喜悅。

是的,我是別人口中的成功人士,而且是從低賤中超拔,我很想從我的祖先中找出幾位列舉他們的官職、成就,可是那騙不了自己。我清楚的知道他們在我艱難創業中沒能幫上一點忙,即使我死後真的與他們相見,他們也一定是不認識我的。但是沒有關係,我開創的事業使王家躋身名門,多半他們在地下還要依照我誇口,是誇耀,齊人辯論的最終目的。

我感到那麼空虛,那麼失落,大抵成功人士可能都是這樣,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不像年少時想像的那般美好,甚至遠遠偏離了初衷。當年的事隨著以後更多記憶的累積也消散暗淡了,可是卻比這麼多年來的奮鬥史更深深紮根於心底,可能是因為起初理想的美好,也可能隻是創業中殘酷的荒唐、輾轉抹煞了最初的幼稚不可行的目標。總之,我在四十九時突然意識到蒼老和老成,人世間的遊戲,我自認為真的已經很清楚了。不管是實地解決還是給誰出主意,都很有權威。出主意?哼!我的工作大抵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