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肖子孫(1 / 3)

一、開頭故事

四月壬寅(二十九),皇太子慕容寶登基,大赦天下,改年號為永康。五月辛亥,新帝對群臣的職務重新分配,以範陽王慕容德為都督督冀、兗、青、徐、荊、豫六州軍事、車騎大將軍、冀州牧,鎮守鄴城。這是先帝的意思,皇上照做而已;以遼西王慕容農為都督督並、雍、益、梁、秦、涼六州軍事、並州牧,鎮守晉陽。這也是先帝的意思,為防魏人;太尉傉官偉為太師,左光祿大夫段崇為太保,其餘拜授各有差。不多說,兩位王爺收拾家小,召集部屬準備上任。

皇上左右站著的都是新人,他喜歡新玩意,愛擺新氣象,喜歡宮裏漂漂亮亮、熱熱鬧鬧,不比先帝對許多樂事都不聞不食,他要嚐出新味道,品出新滋味。新提拔的官員都順從他的心意,滿足這個在地大君的意願。

範陽王先上路,他沒有多少親戚,帶了不退居二線的老臣,他們是自願追隨他去的。範陽王是永和最小的哥哥,自幼跟先帝要好,立過不少戰功,深受先帝器重。永和來為哥哥送行,他最近在為先皇守靈。太後也來了,來送妹妹,年紀輕輕就守寡,還是一張年少氣盛的臉,她比當今的皇上還小十幾歲。大家都未除服,很多人戴孝,雖然先帝有遺命守喪三日即可。太後跟妹妹小聲的道別,愛撫奶娘抱著的太後的侄女兼外甥女慕容平原。他們就要走了,永和淒涼的想。

太後哭紅了眼睛,又逗弄小平原搖擺不定的嫩手,離別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能再相見,最後交待範陽王注意身體,(他謝恩。)站回後側,宮女遞上絲帕。永和可憐這位皇嫂。大隊人馬開始登車。範陽王拉拉弟弟的手,“再見了”,“一定來看我。”他望向後側說,好像是要跟中山告別,離別的氣氛太濃,永和怪風吹疼了眼睛。

大隊人馬走了,永和一個人回到寺院,五哥是對的,沒有人願意葬在中山,大家把龍城和鄴城看得更重要,盡管五哥生前不肯承認,還是把燕國的強盛定義在鄴城時代,但他死都不會向二哥低頭,所以他選擇龍城,落葉歸根。靈柩隻在中山擺放兩個月,

永和的淚早就幹了,他不會假裝哭泣,也不想利用悲痛欲絕的慘狀來博取好名聲。他就跪在靈柩前,添些燈油,陪他說說話,他怕五哥太寂寞。燈顯得更亮,因為天色在下沉,中山在期待一場夏雨,澆滅懸浮在空氣的焦躁,帶回清涼。永和閉上眼,陪哥哥聽風,有敲打的聲音,啊,他來了。

長時間的雨淅淅瀝瀝,使永和想起的竟是長安,他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兒的街道,馬市和酒肆,那兒也在下雨,許多棵高大的老樹掛著溫和的淚。那兒有沒有遭受戰火?為什麼天空還是那麼安詳?他睜開眼睛,嘲笑自己的胡思亂想。五哥一生戎馬,自然是不會留意這樣平常的東西,他還是在利用哥哥想自己的事。

腿有些麻弊,他緩緩站起,以手撫慰,感受到裏麵的硬朗和冰涼。走向敞開的大門,迎來鋪天蓋地的雨,白白的水柱看不到間隙,就是不停歇、無休止,才能征服大地。但這種征服是暫時的,太陽一出來,他們就會升騰消逝,不知要過多久,才會發起下一次的進攻,因為不甘心不徹底,所以才選擇凶狠。幾束雨注很大力的砸在地上反彈到永和的小腿,他觸到寒涼,稍稍退後。

看守靈柩的老宮人抱著一柄很大的傘趟過來,傘被雨打退,耷拉著,木屐上的宮服分明是挽上去的,仍濕了一大截,他把傘立在門口,抱著的卻是餐籠。“雨太大了,王爺,您不走了吧?”

“再看看吧,”永和答道。“甭走了,回去也是掛一身泥。您就在這兒住一晚,宮裏給您送的飯就在這兒,看皇上還惦記著您呢。”他把餐籠擱到地下,“您先用著,我去給您鋪床。”他到東屋去了,一會兒又回來,多拿的是蠟,照滿了整間,

光並不亮,永和喜歡是跳躍的火苗,她和著雨的脈搏跳舞,承擔不起韻律而落後流向一側的蠟水像滑落的熱淚。老宮人把墊子拖後,伺候永和用膳。永和招呼他,“您也沒吃吧,菜這麼多,足夠我們兩個人用。一起吃吧。”

“啊-啊,這哪行,我一個寺人。”老宮人不好意思。

永和請他坐下,請老人吃。

“老奴我還是第一次吃到皇上賜的東西。”老宮人捧著碗不知從何吃起。

永和微微笑笑,吃了碗湯,又轉向門外。老人馬上把碗放下,起來把門關上,嘴裏還念念有詞,“可別凍著大行皇帝。”

永和想讓門開著,又覺得不便再勞煩老人,一種從腹中升起的疲倦襲擊了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竟是那麼困倦,身子也開始搖晃。“請到這邊來,”老人好像在召喚他,自己被托著走,好困。夜,悄無聲息。

還沒有全黑,雨點漸小,廟外跪著一名宮女,她全身濕透,頭發沾在脖子、麵頰上,卷起小圈。襯得臉色特別的白淨,像傳說中耀眼的白瓷。她就這樣一直跪、一直跪,就快凍僵,隻有一個念頭“隻有他才可以救娘娘。”心裏怨恨為什麼她不是男兒,不能進入陵廟,隻能這樣守在外麵。麻木的腳、動不了的雙腿上再加上一具年輕、冰涼的弱體,夜色中,她倒下。

永和醒的特別遲,腦袋也木的發疼,他自嘲,五十幾歲了,真要服老才行。怎麼是睡在地上?怪不得腰酸背痛,一旁有人已備下洗臉水,肯定是見他睡得很熟放下的。隨便的抹了把臉,他準備出去透氣。門,打開了。

氣息、泥土的氣息,鑽進五內,清新的很,因為吞噬了太多的花香草葉。很多人都俱到一處,泥土裏臥著的白白一片不知是什麼,他走過去,已晚了。

永和急匆匆的趕進宮裏,太晚了。宮人證實太後已於昨天傍晚自縊。宮女們正在收拾她的衣冠,打算送到負責入葬的段家去。

“怎麼送到段家?”

宮女吃驚的表情,表示“他還不知道”,皇上有令皇家不承辦太後的喪禮。他又趕向大殿,宮女的話、昨日太後送妹妹時哭泣的樣子、皇上跟太後的關係,逼死太後的趙王慕容麟在他腦袋裏輪番上演。永和絕對沒有想到發生這樣的事。皇上做太子時,心直口快的太後曾經在先皇麵前說過他的不是,請皇上重新考慮繼承大統的人選,她認為遼西、高陽二王要比優柔寡斷的太子、奸詐負氣的趙王更合適,先皇自然是沒往心裏去。據宮女講,在範陽王離開中山後,太後就感到不安,果然,回到宮裏,等待她的是趙王的威逼。

“我要見皇上,”他對侍立的小黃門說。小黃門一早上沒看到陛下,不過很樂意為怒氣衝天的皇叔找找看,立即開始尋訪各門各級的太監,

“陛下正在正陽殿與眾位大人們議政。”

通報。

“陛下請皇叔先在清陽殿等候。”

永和等了很久,一直站著等皇上出現,新製的光鮮朝服訴說永和身上粗麻喪服的寒酸。“王叔有事找朕?”他目不斜視,眼底沒有半點愧疚,而且還輕快的抖動肩膀。永和等的戾氣消了不少,比起發火更想要一個解釋,“我來問你母後的事。”皇上臉色大變,今時今日稍微的一點衝撞都會演變為大怒,“她不是朕的母後!”

“她死了!”永和還擊,逼死太後的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來,也許是受他父皇對前代太後的態度影響,一時的放縱帶來幾世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