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信息經過逐級上報和核實,確認是一家簡易製毒窩點。因為該窩點依山傍水,道路崎嶇,抓捕無法有效開展。細鬼前期對這個地址做了長時間的觀察,熟悉地形,於是上級決定由細鬼帶路,到達現場周邊再製定抓捕計劃。

細鬼在現場周邊的車上,手繪了一副簡易地形圖和廠房構造圖,並指出工廠內一共有7名犯罪嫌疑人。根據細鬼提供的情報,收網行動順利進行,按照細鬼做事的一貫風格,收網前讓他自行離開現場。

工廠內6名工作人員悉數落網,查獲製毒原料數十公斤,但細鬼描述的主犯卻不在這6人當中。帶隊領導正在猶豫深更半夜有沒有必要擴大搜索範圍時,細鬼衣著淩亂、傷痕累累地從半山腰上走下來。他說:“人跑了,我想抓他,沒弄贏。”

現場大多數同事跟細鬼不熟,出於刑警的本能,對他的說辭都抱著懷疑的態度。細鬼卻沒有心情理會這些表情,除了遺憾,還有害怕。這是細鬼第一次把自己暴露在抓捕現場,雖然他與主犯糾纏時自稱是警察,可稍微有些判斷能力的人都能猜到他的身份。

四天後,細鬼在夜宵攤邊被一夥人打斷兩根肋骨,背部被砍三刀,撿回一條命。我去醫院看望細鬼的時候,跟他說現場有目擊證人聽見這夥人跑的時候喊了句“臥槽,打錯人了”。細鬼說不可能,他認出來其中一人就是前幾日跑掉的製毒窩點主犯。

“你那天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病床上虛弱的細鬼讓人看不出他有“逆行”的勇氣。

“我怕你們抓不住全部人,就想回來看看,人要沒抓全,回頭領導又得少批費用了,沒想到正好碰見那人逃出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即使沒抓全以後也還有機會呀,你這麼缺錢嗎?”

“老婆懷孕了,我想多賺點……”細鬼歎口氣,把頭撇向緩慢流淌的點滴瓶,沒再說話。

去年夏天,細鬼再次受傷,這是我認識他之後的第二次受傷,不過這次是誤會所致。

細鬼妻子帶著女兒在樓下活動時,與一名正在張貼“兒童早教”廣告的年輕人簡單探討了幾句育兒問題,年輕人認為這是一個潛在客戶,在細鬼妻子失去興趣後仍喋喋不休的追著宣傳。這讓樓頂一直觀察的細鬼起了疑心。

細鬼匆忙下樓,沒有發出任何質問,上前就是一記“鎖喉推”。年輕人塊頭不小,脾氣與塊頭也成正比,瞬間跟細鬼扭打在一起。十多個小區住戶手忙腳亂把兩人拉開時,年輕人乘亂在細鬼之前的肋骨斷裂處踹了一腳,細鬼麵如土色地跪倒在地。

經過檢查,細鬼之前的骨折處再次出現裂痕。因為這次是私人原因所致,公家沒辦法給他報銷,因此細鬼放棄住院,選擇回家休養。莫名其妙受了場委屈的年輕人還想找細鬼索要賠償,最後是師父跟年輕人說“要賠償可以,把所有貼的小廣告清除幹淨再來談”。這才讓他悻悻罷休。

細鬼養好傷,約我和師父去他家吃飯,說是打算帶老婆女兒換個城市生活,最後再聚聚。

由於房間麵積小,細鬼把這頓飯安排在樓頂露天平台。備好飯菜,支起圓桌,細鬼老婆就帶著女兒下樓去了,這一次細鬼沒有在天台邊審視妻子和女兒的活動。三個人都沒喝酒,所以晚飯吃的很快,放下碗筷,天仍光亮。

細鬼和我、師父走到平台邊抽煙,單位還有任務,抽完煙我和師父就要離開。“怎麼突然就決定走了呢?”我的提問止住了師父張嘴的動作,這應該也是他最想問的。

細鬼伸長脖子從窗口望了一眼在屋內收拾的母女,才縮回來歎氣:“雖然我沒殺過人放過火,可違法犯罪的事也沒少做,按說也算是個狠角。以前真沒把自己當人看,哪裏複雜往哪裏鑽,錢多錢少無所謂,能吃飽,再能有口酒喝,就是神仙日子。”細鬼稍作停頓,又揚起脖子看了一眼屋內。“老天給麵子,老來得女,忽然變得畏畏縮縮了,想多賺錢,又不想多冒險,開始擔心連累家人。”

醫生建議細鬼別抽煙,但他說著說著還是點起一支。“女兒已經會說很多話了,我讓她別在外麵跟其他人說爸爸在家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她問為什麼,我說因為爸爸是警察,女兒就會非常開心地跑到我老婆麵前,大喊‘爸爸是警察!爸爸是警察!’”

“如果你做警察,應該會是個很厲害的警察。”師父與細鬼合作的年頭更久,對於細鬼的離開也更不舍。

細鬼似乎想起了什麼,回到屋裏拎出一個大袋子。“兩位警官放心哈,沒有少兒不宜的片子,都是我喜歡看的,不帶走了,送給你們。”細鬼雙手撐開袋子,一副麵對警察臨檢的樣子。

我盤點了一下,有《無間道》、《暗戰》和《警察故事》等老片,也有細鬼私自刻製的《使徒行者》、《寒戰》和《毒戰》等新片,基本都是關於警察的電影。“我最喜歡看警察的電影,外國的看不懂,所以看國產,我也沒啥送你們的,這些片子我都倒背如流了,送給你們留作紀念。”

“幹這行也有小二十年了,其實真的有想過要當個名正言順的警察,挺後悔自己年輕時沒好好讀書,惹了那麼多前科,失去了做警察的資格”,細鬼的臉色變暗了一些,我想安慰細鬼幾句,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別把過去的錯誤放大,你不是警察卻比很多警察都做的好,祝你今後的日子越來越好。”師父打破沉默,向細鬼告別。

西沉的太陽被山尖遮去一塊,光芒撒在地麵上卻看不出缺角,細鬼站在這樣的日色裏露出少見的羞澀笑容。右手手心在褲縫處來回擦拭,然後拘謹伸出手,輕聲對我和師父,又好像是對他自己說:“謝謝這些年的照顧,再見,警察。”

作者張強,警察

編輯 | 馬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