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航嗬嗬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現在看看,好像是有一點小帥。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時候,她趴在邊上看,就看見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來。她摸一下,他會哼哼回應。
喝完他就睡,醒了繼續喝。一天裏睜眼睛的時間不多,她見過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說月子裏的孩子看不清楚東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聲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會睜開眼睛追著聲音,腦袋轉來轉去。
她笑著說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給帆帆喂奶?”唐嫂認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話的。
卓紹華晚上也住醫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從卓紹華的臉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麼處分,她也沒繼續問。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項檢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還裹上圍巾,戴上帽子,“月子裏落下病,以後治不好的。”她撥開諸航反抗的雙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紹華抱在懷裏。他抱孩子有模有樣,到是諸航至今都沒抱過,她隻有時用指頭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緊緊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頭。
“帆帆我來抱,卓將,你打傘。”唐嫂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把黑雨傘,超大號的。
外麵秋高氣爽、風和日麗,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剛生過孩子,身上有血光,會惹上天上的神,打著傘就能躲開了。別不相信,很靈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語重心長。
諸航差點被這話給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紹華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雨傘。
勤務兵進來提上行李,與唐嫂先出去了。
“還有什麼事?”卓紹華看著雙手緊抓著床柱的諸航。她並不善藏心思,看得出來,她有些糾結。
“其實那個大雜院也不錯!”她抓抓頭發,幾天沒洗,不是一堆亂草可以形容的。
他點頭,“那兒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們不要過去的。”她聳肩。
“兩邊的距離不短,唐嫂跑來跑去,那個年紀,怕是不能勝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這樣認為。我們該挪個地方,下一個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沒有伸出手來,她的體內像有一台發動機,任何時候都讓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術後不久。
他二十一周歲時,一邊接受軍事化訓練,一邊讀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時,便不想動。
她的眼睛與鼻子都擠到一塊了,沒有繼續討論。他在前,她在後,半步的距離。七天沒有出病房大樓,突然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她下意識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一柄大傘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別人會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他們。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
也許這真是個美好的風俗,入鄉且隨俗。
勤務兵今天開的是輛寬敞的商務車,很舒適。唐嫂與帆帆坐在後座。上車的時候,卓紹華托了她一下。
久違的街景,讓她有點唏噓,如同重見天日般,仿佛已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真的蹩壞了。
街道越走越寬,車輛越來越少,漸漸就隻有他們的車在兩邊長著高大古木的林蔭間馳騁。
一座高大莊嚴的門樓躍入眼簾,門樓下是持槍站成一把繃緊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裏麵樹木鬱深,樹梢間隱隱有房屋林立。隻是空氣太過嚴謹,連飛鳥都不見一隻。
她不由地拽住卓紹華的衣角。
他側目看她。
“他們有槍。”她指指士兵,車速已放慢。
“嗯。”然後呢?
“我會情不自禁地想投降!”她以隻有他聽到的音量低語。
“為什麼?”
“我手裏沒有槍呀,打不過他們。”
嗓子發癢,他咳了幾聲,“應該沒有機會打得起來的。”他很認真地回答。
“可是這氣氛---讓人不由自主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我還是住到---”大雜院去。
“第二個院子就是我們的家。”他拍了拍她的手,打斷她的擔憂。
他沒有提過,他的家也是四合院,不是大雜院,而是獨門獨院。
一個比唐嫂稍微大個幾歲的婦人腰上紮著圍裙從院中出來迎接他們,搶先探身拉開小睡被,看了看小帆帆,嚷道與卓將出自一個模子。
卓紹華又把傘撐開了,他告訴諸航,婦人姓呂,是家中請的阿姨,負責家務和做飯,唐嫂專門照顧帆帆和她,偶爾有重活,勤務兵會來幫忙。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讓她沒有後顧之憂,沒人會當她是使喚丫頭?那麼---她就不是必不可少的。
“夫人累了吧,我扶你進屋休息。”精明的呂姨看出她的別扭。
“我來!”卓紹華點下頭,“麻煩你收拾下行李。”
她法律上的家,與她來講,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環境。
與外麵肅嚴莊重的氣圍比較,院中溫和太多,正中間有一個花圃。她認得裏麵種的是玫瑰,大部分均已凋射,隻有一朵黃色的玫瑰與已不再翠綠的枝葉一起在風中搖曳。這個品種很名貴,栽種起來也很複雜。想像嗬護它們的,必然是一雙纖細的手和一顆溫柔細膩的心。
左右的房間是書房與客房、畫室,朝南的是客廳與主臥室,現在多了間嬰兒室,住著小帆帆。她堅持住朝東的客房,這樣,太陽一升起,打開窗,就能看到第一縷陽光。
沒有人否定她這個決定,呂姨和她有靈犀,說這屋她一早就通風,裏麵的被褥鋪得非常軟和,聞聞還有陽光的味道。
產婦吃的飯都是淡而無味,她隻能勉強自己吃幾口。
家中多了新成員,總有點忙亂,到九點個個才回屋休息。她沒有往客廳與主臥室跨一步。
房間裏沒有書,也沒有電視,這是唐嫂的意思,說為了她的眼睛。她睜著眼躺在床上。這裏位於都市,卻無喧鬧。寂靜中,風卷起樹葉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她數了會羊,數了會兔,突然發現一件事,小帆帆屬兔哎,於是,她縷續數兔,大兔、小兔----睡意緩緩襲來。
沒睡多久,她被饑餓叫醒了。仿佛前心絞著後背,一刻都不能忍。懷孕的時候,為了小帆帆的營養,放開肚皮來吃,把胃撐大了。
屋中沒有零食是自然的,她打開門,仔細辨認了下方位,記得廚房在院門隔壁。
夜深如海。外麵的路燈透不進茂盛的枝葉,唯有天上的月借了點光明。
廚房的門沒鎖,燈的開關就在門邊,冰箱在裏側。拉開冰箱門,她失望得想吼。除了給她煲的那些營養湯,沒有一點吃的,哦,還有幾根黃瓜。
她挑了根品相不錯的,擰開籠頭洗淨,也沒削皮,啃得咯嘣咯嘣的。
咀嚼得正起勁,牆上突地多了一道影子。她認得來人是卓紹華,羞得恨不得鑽桌子下麵,感覺像半夜越牆潛入的宵小,偷的是一根黃瓜。
她撇下嘴,無奈地轉過身,嗬嗬擠出兩聲笑,“我---有點餓。”
不知怎麼,他不言不笑的樣子特別懾人,她像是有點怕他。
他穿了件睡袍,鈕扣扣得一絲不苟,腰帶紮得嚴嚴實實。默默閉了下眼。他走過去,從她嘴邊拿過了黃瓜。用刀切去她啃過的那一端,然後把餘下的切成了絲。那刀法,嫻熟流暢。
碗裏放進兩碗水,點火,水開,從櫃子裏拿出一卷麵條,倒入水中,等沸的時候,從冰箱裏倒了一碗煲好的湯,在微波爐中加熱。麵條起鍋,穩穩的盛入湯中,然後把黃瓜絲擱上麵,再加了些熬好的肉醬。
他用眼神示意目瞪口呆的她坐下,遞過一雙筷子。
她雙手接過。
他在她對麵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眼神落在院中的黑夜中。
黑暗給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卻用來尋找光明?
她埋頭吃麵。
沒有人說話。
她把麵連湯吃得一幹二淨,話說份量可不太少。
他遞過一個水杯,水是溫溫的,讓她淨口,他返身把碗筷洗了。
熄燈、關門,他送她到客房前,看著她進屋上了床才離去。
她打了一夜的飽嗝,暗暗發誓:即使以後餓死,也絕不出外覓食。
餓死與撐死,都是死,前者至少留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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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落下去了,空氣裏有了涼意。諸航看著那角還在天光裏的院牆,一棵青鬆成了黑色的剪影。
長長的歲月,就這麼又撕去了一頁。
這生活有如風燭殘年,天亮時睜開眼睛,然後慢慢靜待天黑。
仰起頭,她的天空是四方的。
唐嫂甚至在走廊上給她搬了把躺椅,陽光不錯的時候,讓她曬太陽。她就差一幅老花鏡,一個毛線球,一隻臥在腳下的老貓。
不能看電視,不能看書,不能喝涼水,不能吃冷菜,不能吹風,不能淋雨,不能出門---從醫院到這四合院,其實就是從一個監到另一個監。唐嫂和呂姨是那牢頭獄霸。
二十多年沒幹這樣的事了,她又掰著指頭數日子,如兒時盼著過節去外婆家做客。外婆家在市裏,她家是個小鎮。市裏的遊樂場和動物園,那是孩子最留戀的地方。
還有十二天,就是所謂的“滿月”,聽說那是她的赦免日。
院中也沒人來串門,從院中看見路過的其他住戶的保姆們,一個個都是腰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地向前走,似乎都藏著重大的機密,一停下,就會被人竊聽。
唐嫂和呂姨也很有職業道德,不論人家長短,交流的都是做飯心得、護理孩子。唐嫂手巧,正在為小帆帆做棉鞋,鞋頭上繡著個老虎頭。
小帆帆和她一樣,不太適應環境。現在除了睡覺,醒著就是哭個不停。那音量一點都不藏奸,有多少力氣就使多少力氣,小腦門上密密的汗,小手還在空中揮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