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來吧,丫頭(1 / 3)

番外5 來吧,丫頭

受台風的外圍影響,溫度不算太高。老師剛休完產假回校任課,體態有點圓潤,笑起來滿臉慈詳,看誰都像看自己搖籃裏的孩子。

老師給每個小朋友發了張田字格的紙,讓他們在格子裏寫上自己的名字。

丁丁第一個完成,小手舉得很高,第二個是萬一。康雨漪落在了最後,秀潔的額頭密密的汗。“康”字占了左右兩個格,“雨”字占了上下兩個格,“漪”字像被誰橫空劈了兩斧,生生分成了三份,差不多填滿了一整張紙。

老師心疼地摸摸康雨漪的頭,心想這名字挺詩情畫意,可就是太為難孩子。鼓勵了康雨漪幾句,然後讓她回家多練練,爭取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把名字寫得又快又公正。

白雁來接康雨漪放學。康雨漪四歲開始練芭蕾,什麼時候都是小下巴一昂,腰挺得筆直,如同翩翩起舞的小天鵝。小天鵝今天不太對勁,小書包像是把小身子都壓彎了,看到白雁,眼眶裏立刻就有淚珠滾動。

白雁沒有急著問長問短,而是朝四周看了看。有幾個小朋友指著康雨漪,吃吃笑個不停。

上了車,安全帶係好,康雨漪看著白雁,“媽媽,我可以改個名麼?”

“為什麼要改名?”白雁笑著問。

康雨漪是康雲林和李心霞帶大的,對爺爺奶奶感情很深。這名字是康雲林把字典翻爛後,捕捉到的最佳靈感。平時誰喊一聲“囡囡”,她都鄭重其事回道:我爺爺都叫我雨漪。

“雨漪,聽著像雨衣,小朋友們說以後下雨就找我。”康雨漪把淚水強咽回去,沒好意思說其實是自己嫌字太複雜。

白雁沉吟了下,“囡囡出生那天下著雨,名字裏有個‘雨’字,媽媽叫一次,都會記起那個幸福的時刻。‘漪’是細細的波紋。‘雨漪’就是雨中小小的雨花,很美很清靈。如果你覺得它音似‘雨衣’,總比讀起來像‘雨披’‘雨鞋’好,嗯?”

小鼻子皺了皺,小眉頭蹙了蹙,嘴巴張了張,就是說不出話。

“學校有幾個叫雨漪呀?”白雁又問。

“我一個!”聲音低不可聞。

“其他同學的名字會和別人重複麼?”

康雨漪點了點頭,柳晶阿姨家的小哥哥乳名也叫丁丁。

白雁溫柔地親親女兒,“世間最特別最美麗的事物,都是獨一無二的。囡囡是要做特別的那一個,還是要和別人都差不多呢?”

康雨漪想了想,蹙著的眉頭舒展了,催著媽媽快快開車,回到家,連忙在書桌前坐下,拿出田字格,一筆一劃地練起名字來。

白雁倚著門框,嘴角彎成了新月。

康劍下班回家,看著燈下埋頭寫字都沒像小粉蝶撲過來要他抱抱的女兒,愣住了,“我明天要找找教育局長,小學一年級的功課就這麼繁重,上學還有什麼快樂可言?”

白雁悄悄把他拉去陽台耳語一番。

康劍心疼不已:“當初爸爸取這個名字,我和媽媽都擔心這個問題。不僅筆畫繁雜,而且讀起來也怪。就你說好聽。”

“要不改名叫康美麗,這個肯定好聽。”白雁似笑非笑。

康劍哼了聲,一把將她擁進懷裏,“又在挖坑讓我跳。小雁,有時,你挺腹黑的,不僅算計我,還算計囡囡,把孩子哄得樂顛樂顛地轉。”

“我算計過別人麼?”

“那倒沒有。”

“我對你們所謂的腹黑、算計,其實都是因為……”

“愛!”康領導搶聲接話,俯身堵住白雁的小嘴。盡管他在濱江公認口才非常棒,可是和白雁一比,他甘拜下風。

好不容易寫出了一個端正名字的康雨漪,忙不迭地跑出來向爸媽顯擺。她怔怔地站在客廳裏,凝視著陽台上相擁的身影,懵懂地琢磨:腹黑、算計,是因為愛……

康雨漪來北京,也是一個陽光很好的秋日。白雁和她一同過來的。她是來北京上大學,白雁是來安家。去年,康劍調到教育部任部長。她當時正讀高三,白雁為了她,和康劍過了一年兩地分居的日子。

康劍說北京應該算是他的故鄉,從小就和康雨漪講過許多北京的故事與典故。康雨漪對北京不陌生,她要求獨自去人大報到。

康雨漪報考人大,白雁有點傷心。白雁一直誘哄她上個師範學院,做名小學教師就好。女人不要讀太多書,不要當官,不要做女律師,不要做工程師,這些工作都爭強好勝,必須要讓自己像個爺們一樣強大。你都成了爺們,還敢指望另一個爺們愛你麼?這是白雁掛在嘴邊的念叨。

康雨漪不敢苟同,她現在有爸媽、爺爺奶奶愛著,不需要另一個爺們的愛。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了心儀的爺們,那麼,她來愛他好了。

丁丁也在人大。她是初中時,她媽媽隨軍,跟著轉學過來的。丁丁的爸爸是位軍官,在北京軍區的後勤部工作。

丁丁在門口等著康雨漪。兩人的麵容變化都不大,還有著兒時的嬰兒肥。

見了麵,兩人開心地摟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有了丁丁的指引,康雨漪很快就報到好了。丁丁領著她逛校園。校園裏麵孔青澀、兩眼好奇地轉個不停的,一看就是新生。

“她們以為進了大學,就醜小鴨變天鵝了,哼!”丁丁不屑地對天翻了個白眼。兩個化著彩妝的新生與她們迎麵走過。

康雨漪笑,推了丁丁一把,“別這樣說人家,剛解放,誰不想瘋狂一把。”高中那三年,不堪回首。進了大學,好像剛舉行成人禮,在心態上,立刻就有長大的感覺。

“讓你爸改革呀,把高考給取消,別把這群孩子憋壞了。”丁丁咯吱康雨漪。

康雨漪怕癢,邊笑邊求饒。兩人從路邊嬉鬧到路中央,後麵響起了一串車鈴聲。

“快讓開。”康雨漪拉著丁丁閃到一邊。

一輛山地車嗖地駛過。

騎車的是個男生,墨綠的T恤,米色褲,後麵背著個灰色的雙肩包,頭發微短,不像寸頭,從背後看過去,應該是位很清爽很斯文的男生,這是康雨漪的直覺。

“怪胎!”丁丁又在翻白眼,還狠狠地踩了一腳草坪。

“說誰呢?”康雨漪問道。

“剛騎車過去的那位。”

“呃,他得罪你了?”

丁丁神秘兮兮地把康雨漪拉到一邊,“我告訴你,像他那樣的,應該送進實驗室去做標本。他不是正常出生的,我爸爸說那件事曾經鬧得很大。他媽媽生他時,都和他爸爸沒拉過手。”

康雨漪想起了一篇冷笑話,一對高知分子靜靜躺在床上,等著卵子和精子從體內飛出,然後在空中結合產生化學反應,最後孕育出一個新的生命。

“那他現在和爸媽一起生活麼?”

丁丁點點頭。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康雨漪不明白丁丁反應為什麼這樣誇張。如果每個人都是自然孕育的,幹嗎科學家們要研究出試管嬰兒技術。至於是婚前還是婚後孕育,他們現在幸福地在一起,就勝過雄辯。

丁丁急得跺腳,“你笨哦,唉,唉!”

“你是不是倒追過他,而他拒絕了你?”康雨漪腦中靈光一閃。

丁丁臉漲得通紅,“不和你說了,反正他真的不算正常人,你離他遠點。”

“我和他很近麼?”康雨漪笑著問。

丁丁撇了下嘴,語氣酸溜溜的,“你們都在哲學院。”

“他爸爸也是軍人?”

丁丁驚愕地捂住嘴,“你不知他爸爸是誰?”

康雨漪詫異,“我又不認識他。”

丁丁把嘴閉得緊緊的,再也不肯資源共享。

“丁零零……”又是一串鈴聲,那輛山地車折回頭了。這次,康雨漪看清了他的正麵,如她的直覺一般,清俊淡逸,笑容溫和如這初秋的陽光,有點遠,有點淺。

她緩慢地眨了下眼。

如果心裏麵有一麵湖,她能感覺到水麵微微蕩了下,一圈細細的波紋往四周幽幽漾開。

康雨漪答應白雁低調做人、認真讀書。有時候,出名是被逼的。

軍訓的第二天下雨了,教官們把學生全集中到了禮堂,搞了個即興演講,談談自己為什麼選擇人大。禮堂後麵擠了些沒課的師兄師姐們。

康雨漪運氣好,中獎了。

康雨漪一點都不怯場,她從小就是講故事的冠軍,也曾多次參加過芭蕾舞表演。她曾經是中學生代表上電視參加過節目錄製。

她落落大方地鞠了一躬,正要侃侃而談時,下麵誰叫了一聲,“她爸爸是教育部長康劍。”

下麵戛地僵了下,隨即喧囂成了一鍋沸騰的熱粥。教官最後不得不吹哨子,以命令的語氣,讓大家保持安靜。

康雨漪站得高,一眼就看到了叫喊的那個男生。她朝男生笑了笑,“請問你是誰的兒子?”

“我是農民的兒子。”

下麵哄地笑開了。

“你覺得做農民的兒子很羞愧?”康雨漪目光如炬。

男生騰地站起身來,臉紅得像血泡,“錯了,我以我父親為傲。我們家的一切都是憑雙手憑勞動所得。”

“那你特地強調我的父親是誰為了什麼?在你的心裏,對父母的職業劃分出嚴格的界限,這其實是一種自卑心態,或者是一種對社會不公的仇視。你沒有接觸過我,不曾了解我,但是你已經一票把我給否決了。我進人大,肯定憑的是我父親的關係,也就是說你們走的是前門,而我是後門。如果我像你一樣,也是經過一輪輪狂轟濫炸的考試,才走到今天,你這樣說我,對我公平麼?是的,我是康劍的女兒,我叫康雨漪。在家裏,爸爸喚我囡囡,我叫他老爸。對於我來說,他是部長還是環衛工人,都是一樣,我隻知道他愛我。我希望我是一顆太陽,不是一顆月亮。我的光芒是我自身發出的,不是從其他星球折射過來的冷光。如果不能發光,我寧願做一顆堅硬的岩石,坦然接受風雨的洗禮。我選擇進人大,是因為我爸爸從這裏畢業的。我敬愛他,於是愛他的一切。謝謝!”

優雅的謝幕。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過了許久,現場才響起了掌聲。

那個男生撓撓頭,嗬嗬訕笑。“好厲害的丫頭片子。”他對同學說。

同學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我讓你不要叫,你偏叫,她是省文科狀元,你簡直是自取其辱。”

男生頭一埋,不敢再吭聲了。

散場時,師兄師姐們都沒走,看著康雨漪直樂。學生會和社團的社長們聞風而來,主動邀請康雨漪加入。

好不容易從人群中突圍,康雨漪撐著傘回寢室。在禮堂門口的古柏樹下,停著輛山地車。車座被雨都淋濕了,她朝四周看看,沒有發現車的主人。

還沒開課,晚上大家都擁到圖書館找雜誌看。康雨漪來晚了,拿了張腳凳,坐在角落裏。

看得正專注,隔壁的師姐發出一聲輕呼:“咦,我沒看錯吧,卓逸帆來圖書館了。”

“怎麼可能?啊,真的!”另一個師姐毫無形象地張大了嘴巴。

康雨漪納悶地順著她們的視線看過去,心,先是一顫,然後怦然加速,不自覺,耳朵、脖頸都紅了。她連忙低下頭,專注地看著雜誌。雜誌上的圖片、文字突地都不見了,全成了一張溫和俊朗的麵容。

剛剛,他對她笑了。是錯覺嗎?

仿佛是一夜之間,康雨漪就成了位多愁善感的詩人。她會失落,會發呆,會歎息,會傻笑。

當然,她還是聰明的、勇敢的。

隻用了一頓午餐的功夫,她就和幾位師姐混熟了。她佯裝純蠢地問,為什麼那天晚上那個男生來圖書館,你們那麼詫異?

師姐們相視而笑,因為他是卓逸帆,他是特殊保護對象,很少來公眾場合。

呃?這是答案?

那他會不會去上課?

會呀,次數不多。

康雨漪密密的長睫毛像扇子似的眨來眨去,她在報到那天、圖書館連續遇到他兩次,是不是代表她很幸運?她是他的獨一無二?

她確實是幸運的。

殘陽如歌,寒風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