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工夫,宮小雷就睡成了死豬。我挨著老金躺下,側臉看了看他。老金臉上的皺紋像一張提起來的漁網,見我躺下,他側過身子拎起一件發了白的勞改褲子,眯著眼下力猛縫,褲子屁股轉眼被他縫成了打靶用的靶子,模樣很是滑稽。
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還忙著?”
老金傻笑著抬了抬眼皮,埋下頭去繼續縫:“嘿,胡師傅,睡不著啊,瞎忙活忙活。”
“老金你行啊,來了這麼幾天就幹上好活兒啦,”我睡不著了,索性坐起來跟他嘮,“我他媽削尖了腦袋才找了這麼個好活兒,你倒好,一下子就給我搶去了。”
聽了這話,老金把手停下,臉上的肌肉全堆到腮幫子上去了:“胡師傅真能笑話我,還不是政府照顧我嘛。”
這個混蛋可真夠下作的,我怏怏地說:“你不‘鑽擠’(獻媚討好),政府照顧你個屁啊。說說,你是怎麼‘舔摸’楊隊的?”
老金仿佛沉浸在無盡的喜悅當中,笑嘻嘻地說:“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經常給楊隊寫寫思想彙報什麼的,這個事兒咱懂門兒,我在村裏是幹會計的呢,能不知道這個?我吧,我就是這些日子經常往隊部裏跑,給政府打打水啦,抹抹桌子捶捶背啦……嘿嘿嘿,政府都挺喜歡我的,說我人老實,能幹活兒,身體也好,腦子也靈光,腿腳也利落……政府真是好政府啊,對待咱們這些犯了罪的人跟階級兄弟一個模樣……”
說這些話的時候,這個老家夥居然動了感情,從兩條蚯蚓般的眼縫裏流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這些淚水被燈光一照,像一溜閃光的尿。
老金在那邊喋喋不休,我在這邊就犯上了嘀咕,這個老家夥不會把我曾經“幫助”過他的事情跟楊隊彙報了吧?萬一他惹不起老鷂子,把事情全推到我的身上,我該怎麼辦?盡管楊隊現在還沒對我怎麼樣,但是將就楊隊那個性格,不會是想把事情都攢到一塊兒來收拾我吧?想到這裏,我打斷了老金:“金大哥,你還記得你剛來那天的事兒吧?”
“怎麼不記得?你是個好人,你沒打我,”老金擦一把眼淚,丟下手裏的褲子,一下子激動起來,“那個姓姚的不是什麼好玩意兒,我跟楊隊都說了,我說總有一天我要去醫院拍片子,告他個傷害罪,媽媽的,欺負老實人。”
哈哈,法盲一個!這時候才想起來鑒定傷勢?證據早就沒啦。
我沒有反駁他,隱隱覺得楊隊突然撤了老鷂子的值班組長,與老金和林武給他點的“眼藥”有很大的關係。
我沒有說話,歎口氣直接躺下了。
老金念道一聲“政府就是咱的娘”,一閉眼,瞎子似的抓起了褲子。
呱嗒呱嗒,呱嗒呱嗒……大虎在走廊上拚命地拖地板。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我無力地倚在床上,一點一點地回憶走過的歲月,頭痛欲裂。
回想一年多的經曆,我突然覺得自己一生所有的恥辱與艱澀提前到來了。
2.有貓膩
天快亮的時候,老鷂子過來叫醒了我:“老四,該你過去看著老辛了,哥哥累了,睡一會兒。”
我出來的時候,走廊上已經有零星的幾個人在伸胳膊掄腿地鍛煉身體。
老辛精神很好地站在走廊頭上的黑影裏,嘴裏叨念著什麼,不時猛力點一下頭,好像是在給自己鼓氣。
我從值班桌子旁邊拎了一個凳子走過去,衝他的背影說:“嗨,辛哥在跟誰說話哪。”
老辛轉過頭來笑了笑:“哈,自言自語,發悶了自己跟自己找話兒說唄。”
我把凳子往前一推,陪他笑了一聲:“辛哥,坐會兒吧,麵壁不是個輕快活兒。”
老辛蔫蔫地掃了我一眼:“你不怕扣你的分啊,哥哥現在是反改造分子呢。”
我打著哈欠坐下了,自己點了一根煙不再說話。
我發現,老鷂子時不時地去我們屋裏跟老金搭訕,目光閃爍。
早上出工的時候,楊隊破天荒地來了,站在門口,表情嚴肅地看著犯人們一個一個出去了,“啪”地一摔鐵柵欄門,大步朝走廊裏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