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播放著製作完成的動畫《麵首》,寄奴第一次在青樓裏見到白訣時,他正從紅木雕的旋轉樓梯上走下,一雙桃花眼微眯,眸子裏泛著柔光,眉眼如畫,長身鶴立,如雲煙似的墨黑長發披散而下,白衣勝雪,一塵不染。
寄奴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男人,優雅入畫。
白訣緩緩走到老鴇麵前,看了一眼寄奴,目光落在她頭發也掩不住的紅色胎記上。
寄奴注意到白訣在看自己,連忙把臉往下垂,有些慌亂。
“留下她吧,我正好缺一個貼身丫鬟。”白訣對老鴇說道。
“這麼多標致的丫頭你不選,為何偏偏選一個殘缺的?”老鴇有些不滿。
“我就認定她了。”白訣斬釘截鐵地道。他覺得自己和寄奴很像,都因為外貌而吃了不少苦。從小他因為這張好看的臉遭遇了不少騷擾,以至於沒法平靜地活著。
寄奴的心裏泛起漣漪,如擲石入水。
“洛音,這句話的氣息再長一些。”若不是玻璃窗外控製室裏的賀傳雨喊了一聲,艾蜜都沒回過神來。
她剛剛注視著畫麵,完全進入寄奴的角色,而洛音說的那句“我認定她了”仿佛就是說給她聽的,她的心倏地一動。
艾蜜看向洛音,他站在話筒前,又試了一遍,這次的語氣更加溫柔:“我認定她了。”
說這話時,他的眉眼裏全是溫柔。
艾蜜的心髒就這樣漏跳了一拍。
動畫裏的寄奴是近乎沉默的,也沒有任何心理語言,這幾場戲艾蜜沒有任何台詞,但賀傳雨還是讓她在現場看著,多感受一下白訣和寄奴之間的互動和微妙的情感變化。
寄奴於白訣而言,就像影子,需要時存在,不需要時化為透明,卻不離不棄。寄奴總是低著頭跟在洛音的身後,因為這張帶有胎記的臉讓她深深地自卑著,她怕自己的容貌嚇到其他人。
她為白訣梳洗化妝,摸著他雲煙般的墨發時,覺得自己仿佛捧著世界上最漂亮的珍寶;她為他更衣,每次將他的衣服褪到隻剩下一件單衣時,她的臉會發紅,紅得和她臉上的胎記一樣。
有次青樓裏來了一個刁蠻無理的客人,想要搶占白訣,寄奴逾越了青樓裏的規矩,衝進包廂替白訣挨了打。被打的寄奴強忍著疼痛,但還是因無法承受這疼痛而發出聲音。
艾蜜模擬寄奴被打時憋著不喊的聲音十分真實,洛音有些詫異,微微轉頭看了一眼艾蜜,看到她的一隻手正在掐另一隻手,表情痛苦。
“口型沒有對好,再來一次!”賀傳雨的聲音傳進配音室。
艾蜜點點頭,吸氣吐氣,然後繼續掐著自己的手,發出咬牙忍痛的聲音。
等到錄完這一段,她鬆開手時,洛音看見她剛剛掐著的那一塊皮膚已經發紫了,不禁皺了皺眉頭。
中途休息,艾蜜喝了一口水。洛音看了看她的胳膊:“沒事吧?”
艾蜜樂觀地晃了晃手:“沒事啊,隻有真的疼時發出的聲音才自然嘛。這個方法我也是無意間學來的,很實用哦。”
當時麻姐掐著艾蜜的腰迫使她發出呻吟,她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這個方法能派上用場。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總以巧妙的方式聯係起來。
洛音的心好像莫名被刺了一下。
艾蜜笑著跑到控製室裏去看剛剛配好的那部分動畫。
其實,寄奴這個角色,一般有點兒名氣的配音演員是不願意接的。雖然人物貫穿始終,但整部動畫下來,台詞少之又少,有時候一集下來隻有一個“是”字。而之前敲定的配音演員突然病了,這才讓艾蜜撿了個漏。
艾蜜將這個機會視若珍寶。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進入VOICE工作,雖然這次為寄奴配音簽的僅僅是角色合約,而不是公司簽約演員的合約,但至少離夢想近了一步。
配音繼續,下一場便是艾蜜之前試音的片段。
“主人,若您不要寄奴了,那麼寄奴隻有一死。是您給了寄奴容身之處,寄奴沒了您,還有哪裏可以去呢?”
白訣長歎了一口氣:“一入宮門深似海,你確定要跟著我?”
“嗯,生死相依。”寄奴一字一句道,語氣十分堅定。
“我未必能護你周全。”白訣又歎了一口氣。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在青樓的好日子不多了,之前老鴇看在他名氣大的份上,才由著他賣藝不賣身。但再美的人,客人們也有看膩的時候。
青樓一年年進來更好的姑娘,競爭也激烈起來,白訣賺的銀兩便不如從前多了,他隻能勉強守著頭牌的位置,稍有不慎,便會從頭牌的位置掉下來。
此次進宮對他來說是契機,卻也蘊藏著未知的危險。他總覺得女皇不可能這樣隨隨便便買一個青樓男子入宮,一定別有所圖。可是那又如何?這宮外未必不比皇宮複雜。
“主人說反了,應該是寄奴守護您才對。”
“很好,我們再錄一遍。”賀傳雨這句話給了艾蜜莫大的鼓勵,她開心地瞥了一眼洛音。
跟洛音對戲的時候,她總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情節,跟隨著動畫裏的人悲傷、籲歎。
艾蜜和洛音陸陸續續地將後麵幾場戲錄完,直到賀傳雨說了句“收工”,艾蜜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竟然已經晚上七點了。
賀傳雨留下洛音,說晚上有個聚會他必須參加。他神色不悅,賀傳雨看得出他有些不情願。賀傳雨苦口婆心地跟他列舉了一堆這場聚會的重要性,他緊鎖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
看來今天沒有車可以蹭了,艾蜜隻好自己坐公交車回家。
晚上十點,艾蜜趴在陽台上研讀《麵首》的台詞,時不時探頭往五樓的陽台看。
陽台上黑漆漆一片,洛音應該還沒回來。
天空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將黑夜照得亮如白晝,一片黛色中積壓著烏雲,像一堵隱於黑暗中的深灰色的牆,不留縫隙,吞噬著浩渺的天穹,仿佛末日大片即將上演。
艾蜜有些擔心洛音,不知道他帶傘了沒。
到了晚上十二點,那片烏雲終於落了下來,如同被風扯碎成珠子,化為滂沱大雨,閃電時不時地劃過天空,像巨人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轟隆隆的雷聲仿佛巨人在咆哮。
艾蜜連忙關了臥室和廚房的窗,正要關陽台的窗時,看到五樓的燈突然亮了,雨水猛地灌進五樓的陽台。
一片大雨中,艾蜜看到洛音彎著身子急匆匆地將盆栽搬到客廳裏。
“我來幫你!”艾蜜朝樓下的洛音大聲喊道。
說罷,她將自己陽台的窗戶關好,拿了鑰匙便往五樓跑去。她按響門鈴,洛音很快來開門,又迅速地回到陽台上。
艾蜜麻利地換好拖鞋,跑到陽台上,搬一些比較輕的盆栽。
兩人折騰了近十分鍾,陽台上的植物終於搬完了。兩人關上窗子,氣喘籲籲地坐在盆栽旁邊。
洛音的身上已經濕透了,頭發濕漉漉的,滴著水,俊美白皙的臉上沾著雨水,讓艾蜜一瞬間想到“出水芙蓉”這個成語,雖然這個詞一般是用來形容美女的。
洛音看了艾蜜一眼,突然低下頭,臉倏地一下紅了。
艾蜜對於洛音的反應感到奇怪,看看自己,才意識到自己的睡裙是白色的,濕了之後幾乎透明,裏麵的肌膚若隱若現。
她連忙伸出手捂住自己身體,有些尷尬,結巴道:“那……那個,我先回去了。”
艾蜜走到玄關處,正要換鞋,洛音卻叫住了她:“等等。”
艾蜜轉頭,見洛音正跪著,雙手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盆栽上翹起的花筒:“曇花要開了。”他的聲音很溫柔,說完他屏著呼吸,安靜且專注地等候花開。
艾蜜的心倏地動了一下,她退了回去,蹲在洛音的身旁,和他一起靜靜地看著花筒。
兩人大概守了十分鍾,曇花終於輕輕地顫動起來,先是花筒慢慢卷起,隨後絳紫色的花瓣緩緩綻開,仿佛電影裏的慢鏡頭。又過了一會兒,它終於開得熱烈了些,驀地完全打開來,花開的一刹那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清香逐漸彌漫開來。
“哇,好美!”艾蜜看呆了,薄如紙、輕如雲的花瓣仿佛琉璃一般透明,神秘而高雅。
艾蜜又看了看身邊的洛音,見他注視著這朵綻開的曇花,嘴角還帶著滿是柔情的笑,這股柔情甚至蔓延到了眼裏,讓人光是看著就覺得天都亮了起來似的。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屋內的兩個人守著曇花開。
曇花隻開三個小時,三個小時在人類漫長的一生裏不過是短暫一瞬,可對曇花來說彌足珍貴。
艾蜜停留了一會兒,雖然不舍,還是得回去換身衣服睡覺了。她盡量不去打擾洛音,慢慢站起身,離開了屋子。
洛音被曇花深深地吸引住了,等回過神才發現艾蜜早已回去。他看著身旁空了的位置,心裏突然也空了。
艾蜜伴著雨聲入睡,半夜卻被“滴滴答答”的滴水聲給吵醒了。
這聲音過於真實,仿佛近在咫尺,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開了床頭燈坐起來,發現天花板濕了一大片,雨水正從天花板與牆銜接的角落裏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床頭與牆中間的空道。
房租便宜的另外一個原因便是頂層漏水,但中介在她入住的那天已經找人來補過了,沒想到還是漏得這麼厲害。
艾蜜連忙爬下床,將床挪開,拿了一個盆放到牆下麵接著,然後繼續睡。但不止一處漏水,其他地方也開始漏。艾蜜又拿了一個桶過來,連便當盒也被她拿來接水,一直折騰到淩晨四點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八點,洛音端坐在自家的沙發上,等著門鈴響起,可是到了八點一刻,還是沒有人按門鈴。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昨天確實跟艾蜜約定好以後八點一起出門,坐車去公司。
艾蜜躺在床上,手機“嗡嗡”的振動聲終於將她吵醒,她眯著眼睛看到來電顯示“洛音”兩個字,連忙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按下接聽鍵:“喂?”
“今天不坐車嗎?”電話那頭傳來洛音的詢問聲,聲音很溫柔,竟沒有一絲怒意。
“啊啊啊!坐坐坐!但是我起晚了!”艾蜜看了一眼時間,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門口的貓眼一看,果不其然,洛音正在門口給她打電話。
艾蜜衝進廁所,匆匆忙忙擠了牙膏刷牙,打開手機免提:“你要不先走吧!我還沒收拾好!”
她的嘴裏含著泡沫,聲音含混不清,但洛音還是聽清楚了。他耐心地問:“大概需要多久呢?”
“十……啊不,五分鍾吧。”艾蜜漱完口,又用毛巾隨意地抹了一把臉。
兩人明明隻隔著一道門,卻用手機說著話。裏麵的人手忙腳亂,外麵的人耐心等待,像電影裏的雙麵鏡頭。
“那我等你吧。”洛音的聲音仿佛黑白鋼琴鍵敲出的聲音,飽滿而富有磁性,卻又悠揚婉轉。
“啊,好,謝謝啊。”艾蜜回到臥室換衣服,忘了掛電話,但電話那頭的洛音也沒有要掛的意思。
他聽著手機裏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能想象到她火急火燎的樣子,不由得揚了揚嘴角。
很快,艾蜜出現在洛音的麵前。她鎖門的時候,洛音看著她翹起來的一撮頭發,強迫症犯了,想要將它捋平。
艾蜜也注意到翹著的頭發,下樓梯時還用手壓著。洛音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壓在腦袋上的手,嘴角又浮現一絲笑容。
車上,艾蜜仍然手忙腳亂。她先往臉上貼了一片早安麵膜,然後擦了隔離霜和BB霜,再拿出口紅提提氣色。
前方是紅綠燈路口,司機突然急刹車,正塗口紅的艾蜜猝不及防,身體往前傾去,本以為額頭會直接撞到椅背上,撞出一個大包,沒想到腦門貼上的卻是柔軟而溫熱的東西。
艾蜜抬眼,見洛音的手及時放在自己前方,讓她這才沒有撞上硬邦邦的椅背。
“謝謝啊。”艾蜜朝洛音咧嘴一笑,卻不想洛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盯著她的臉看。
“怎麼了?”艾蜜不解。
洛音指了指她的臉。
艾蜜拿起鏡子照了照,見臉上畫了很長一條口紅印。
啊啊啊!艾蜜內心咆哮不已。她連忙拿出紙巾擦著,但口紅沒法擦幹淨,殘留的紅色印記就像腮紅。
等車子抵達後,艾蜜和洛音果然遲到了,但賀傳雨並沒有責怪,畢竟昨天聚餐那麼晚才讓洛音回去,他覺得有些抱歉。
江靜昭很早就在配音室裏等候了,臉上掛著不悅的表情。她板著臉看艾蜜:“新人能麻煩守時點嗎?”
艾蜜沒想到今天江靜昭也參與配音,連連道歉。
“你們先把狀態調整好再開始錄吧。”賀傳雨對艾蜜和洛音說道。
洛音和江靜昭兩人開始錄白訣和女皇的配音,戲份是從入宮開始:女皇將白訣安置在花容殿,白天處理朝政,與大臣議事,幾天才來看他一次。兩人每次相處,也不過是坐著聊聊天、喝喝茶。
白訣在宮裏一開始也算平安無事,跟著嬤嬤學習宮中的規矩,女皇還專門為他請了一位能歌善舞的樂師。他本來底子就不錯,經樂師一調教,更是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鬥藪龍蛇動。
可是女皇始終不滿意,處處挑白訣的毛病。白訣想她是一朝天子,眼光自然高,於是他朝乾夕惕,不敢有一刻怠慢,為了一首《白紵舞》,甘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練習。這一切辛苦,寄奴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艾蜜看著動畫裏的白訣和女皇,又看了看正在配音的洛音和江靜昭,戲裏戲外,兩人都似才子佳人般配。艾蜜心裏微微一酸,有些嫉妒,又有些吃醋。
艾蜜覺得自己終於能明白動畫裏寄奴的心情了,寄奴是愛白訣的,可是她的愛隻能止於唇齒,不見天日。
寄奴知道女皇才是能給白訣幸福的人,白訣也深深地仰慕著女皇,可是寄奴不明白女皇為何一直遲遲沒給白訣名分,又為何將他藏於花容殿中,處處挑剔他的歌和舞,明明他已經這麼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