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緣誤(1 / 3)

這一日,薑沉魚晨起正在梳妝時,貼身的丫鬟握瑜喜滋滋的跑進來笑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幫她梳頭的懷瑾啐了一聲:“什麼天大的喜事,值得你這樣大清早的就咋呼?”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請來了京城第一巧嘴黃金婆,托她去淇奧侯那給小姐說媒,這會正在前廳裏寫庚帖呢。”

薑沉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臉頓時紅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們去看看吧!”

懷瑾皺眉:“這種時候,小姐怎麼能拋頭露麵?”

“又沒說要走進去瞧,咱們就在外麵偷偷的看一眼嘛,小姐,都說黃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臉說成塞天仙,死的也能給說活了,你就不好奇嗎?”

薑沉魚雖覺不妥,但畢竟戰勝不了好奇心,當即換好了衣裳隨握瑜趕往前廳,直接走側門進去,隔著一道擋風屏,見母親和一四旬出頭的婦人正坐著吃茶,不消說,那名婦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金婆了。

婦人眉長額寬,下頷削尖,一幅玲瓏刻薄相,此時手裏展著一張貼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說,就三小姐這名字,這年庚,這八字,實在是大富大貴之相!侯爺他斷斷沒有拒絕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握瑜將腦袋湊將過來,小聲道:“小姐,她都說你八字好呢!”

薑沉魚淡淡一笑,心想一個媒婆又懂什麼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愛聽的話說罷了。

那邊薑夫人道:“一切就有勞你了。”

黃金婆擺了擺手道:“夫人這是說哪的話,貴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國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為這樣的姑娘說媒,可是我黃金婆的造化!再說那淇奧侯是什麼樣的人物,我若能真牽成了這樣天造地設的一樁好親,真是阿彌陀佛,不知會讓同行多少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婆子敢拍著胸脯說,這門親事啊,準成!到時候,還請夫人賞我杯喜酒吃呢。”

薑夫人聽了這番話果然大是受用,笑著打賞了銀子。那黃金婆倒也不羅嗦,這就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侯爺府送庚帖,3日卜吉滿後,再帶侯爺的庚帖回來。”

薑夫人一路送到廳門口,這才回頭對著屏風一笑道:“出來吧。”

薑沉魚心知母親已經知道自己躲在後麵了,隻得走出去,但見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裏全是喜意,頓時又不自在起來,連忙低下頭。

薑夫人牽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計完你的親事,我也就放心了。”

“娘辛苦了。”

薑夫人將她耳邊的幾縷發絲挽到耳後,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覺,一眨眼,連我的小女兒都長這麼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想我三個子女裏,你哥哥孝成雖是長子,但從小就不爭氣,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行,雖靠你爹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騎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你姐姐畫月倒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但好勝心切難免尖刻;至於你,長的好,性子也好,為人處事最有分寸,但太過純善,娘真怕你日後受欺負,所以,想來想去,這朝中的貴胄子弟裏,能保我兒一世富貴又寬厚相待的,也隻有淇奧侯了。”

“娘……”薑沉魚回握住母親的手,隻覺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動時,一家仆匆匆來報道:“三小姐,有客拜訪。”

咦?她也有客人的嗎?這個時候,又會是誰來拜訪她?

薑夫人起身道:“如此請客人來這吧。我先回房了,沉魚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薑沉魚送走了母親,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在家仆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冬日的陽光映在那人臉上,她情不自禁的啊了一聲。

“小生欒召,參見薑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的轉個不停,笑著上來握住了她的手,舉止很是輕浮。

薑沉魚連忙摒退下人,壓低聲音道:“公主,你怎會來此?”

原來,這個頭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別個,乃是女扮男裝的昭鸞公主。

昭鸞嘟噥道:“在宮裏待得無聊死了,所以出宮來玩,豈料走的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正好路過右相府,就跑來找你幫忙。”

薑沉魚嚇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宮的?”

“算是吧,不過,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皇兄其實是知道的,但睜隻眼閉隻眼假做不曉罷了。隻要不傳到太後耳朵裏,就什麼都好說。”昭鸞說著,搖了搖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點錢吧,回頭我還你。”

薑沉魚想,這刁蠻公主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為今之計隻得一邊穩住她,一邊派人給宮裏帶話,讓皇上定奪。當下道:“外頭人雜事多,有什麼好玩的?既然公主來這裏,不如就在我這玩吧,家中的廚娘擅做糕點……”

她話還沒說完,昭鸞已嬌聲叫了起來:“哎呀這家裏頭有什麼好玩的,要的就是外頭的刺激新鮮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你成天悶在家裏,也怪沒意思的吧?”

“這……”

“別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錢,順便和我一樣換了男裝,我帶你去幾個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開眼界!”

看昭鸞那雀躍模樣,家裏是決計留不住了。也罷,讓她出去一個人胡鬧,還不如自己跟著,起碼能看著她不闖出亂子來。一念至此,薑沉魚便隻能也換了衣衫帶上銀票,知會過母親後,又安排了四個暗衛護著,這才出門。

一路上昭鸞對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帶她去的幾個地方,連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

首先是一條極偏僻小巷裏的一個賣麵的攤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張,粗碗竹筷,看上去簡陋之極。薑沉魚本還擔心不夠幹淨,但等那麵一端上來,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她就什麼都忘記了。

末了昭鸞問她:“如何?”

薑沉魚深吸口氣,又長歎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麵盡都是白吃了的。這位阿嬸手藝真好。”

“那是,便連言睿也抵擋不了這方家麵的誘惑,更何況你我。”

薑沉魚吃了一驚:“這是方家麵?”

昭鸞點頭:“可惜那位正主已經死了,現在做麵的這個,據說以前是她的幫傭。連幫傭做出來的麵都有這等味道,沒能親口嚐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麵,真是遺憾啊!”

薑沉魚回頭看了眼正在煮麵的婦人,心中依稀泛起幾絲惆悵。曾經,曦禾的母親方氏正是站在這個地方日夜賣麵的吧?那麼曦禾是不是也在這裏幫忙擦過桌子洗過碗呢?又有誰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貧家女,今日會成為深宮內院的帝王妃?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難說啊……

繼而她們又去了一家茶館,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門麵,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薑沉魚本想著用重金要個雅間來坐,但昭鸞卻拉著她往柱子旁一站,說了聲噓。隻聽案上醒木重響,垂簾後說書先生一張口,薑沉魚怔住了——女人?

此地的說書先生,竟是個女人?

並且那女子說的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營造緊張氣氛和懸念效果一流,直把人聽的小心肝撲撲直跳。當聽完一段“槍挑小康王“後,昭鸞拉著她走出茶館,笑道:“如何?”

“昔日家父壽宴時也曾請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館的先生來府裏說過書,以為已是口技的極至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位說書的秦娘是個寡婦,本來她家相公才是這裏的說書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惡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說書,倒也不是為賺家用拋頭露麵,而是她認為隻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紀念她家相公。她曾說過:‘每當我站在我相公站過的地方,拍著相公他用過的醒木,並說著相公說過的書時,我就覺得他並沒有離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當時聽了,真真個連眼淚都快掉下來。”

薑沉魚咀嚼著那兩句話,不禁也有幾分癡了。

昭鸞忽然撲哧一笑,湊到她耳邊道:“姐姐你往那邊看!”

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見一男子立在茶館的窗外,望著裏麵一動不動。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這麼冷的冬天,隻穿了件破舊皮襖,敞著大半個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凍,肩上扛著一條豬腿,腰間別了把刀。看打扮,是個屠夫。

昭鸞解釋道:“這個屠夫名叫潘方,喜歡秦娘很久了,經常站外頭偷看她說書。”

“你連這個都知道?”

昭鸞得意:“那是,這京城裏還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麼!走,再帶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剛走沒幾步,徒然變色道:“糟了!”

薑沉魚還沒反應過來,昭鸞已一把拖著她回茶館,躲到了門口。

“怎麼了?”薑沉魚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見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兩兩,攤位稀稀落落,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一輛馬車從拐角處轉了出來,不急不緩的朝這邊走過來。

昭鸞緊張道:“怎麼這麼倒黴,京城那麼大,偏在這裏撞上呢!你看見了吧?”

“什麼?”

“哎呀,白澤啊!”

一語如雷,震的薑沉魚渾身一顫,再凝目細望過去,果然見那馬車雖然質樸無華,絲毫不起眼,但在車轅處卻繪著一隻白澤。

白澤,昆侖山上的神獸,能說人話,通達世情,鮮少出沒,若得聖君治理天下,則奉書而至。當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賜此圖騰於姬嬰,從此,白澤就成了淇奧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征。

也就是說,車中之人是……公子?

公子怎會來此地?薑沉魚下意識的揪住自己的前襟,見那馬車馳近了,緩緩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邊。

繼而,車門開啟,姬嬰一身白衣走下車來,對潘方拱手行了個大禮。

昭鸞低聲道:“啊,原來他是來找潘方的,奇怪,他們兩個認識?”

姬嬰與潘方開始交談,陽光照在館外的這一幕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條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薑沉魚不禁心生感慨,他們這個樣子究竟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若說無緣,京城這麼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門,偏就這麼巧的遇上了;但若說有緣,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親,他卻不在家中來了此地。

耳中聽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無心仕途,侯爺又何必強人所難?”

姬嬰微微一笑:“潘兄真是過謙了。這世上千裏獨騎追流寇,萬軍單槍擒敵首的能有幾人?你自幼隨父從軍,熟讀兵法,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如此榮光,又豈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昭鸞哇了一聲,湊在薑沉魚耳邊道:“沒想到這個屠夫原來這麼厲害啊!”

薑沉魚對她豎起一指,示意她繼續聽。

潘方有些動容,但最後卻淒涼一笑,沉聲道:“侯爺果然詳知潘某的過去,那麼更應知曉,潘某是因何丟了官職被逐還鄉的。一個叛軍之將的兒子,怎有顏麵再上戰場?”

姬嬰凝望著他,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悲哀之色,“沒想到啊……”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父會叛變……”

“我沒想到的是你。”

潘方一怔:“我?”

“是。”姬嬰的目光格外明亮,盯著他,盯緊他,須臾不離,“我沒想到的是,潘老將軍一世英雄,竟然生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不但不曾想過要為父正名,還其清白,還跟著人雲亦雲,黑白不分,自甘墮落……”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我說——難道你真的認為你父親會叛變?真的認為他被俘虜後受不了嚴刑拷打所以泄露了軍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驚二字可以形容,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顫聲道:“你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可是當時分明有他親筆招供的信函,還有他的兩個下屬也都那麼說……”

姬嬰冷笑:“潘兄熟讀兵法,難道不知‘借刀殺人’與‘無中生有’二計麼?”

潘方呆滯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鬆開姬嬰的手,喃喃道:“難道是假的……難道當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可以假,人證亦可做假,但是,”姬嬰的冷笑轉為微笑,如春風拂綠了青草,晨露潤豔了紅花,有著這個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你父親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難道連你,也不信任他麼?”

潘方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忽的一拳錘向牆壁,紅著眼睛道:“我錯了!父親,我錯了!我真是錯大了!”

姬嬰悠悠道:“前塵已逝,來者可追,現在悔悟還不晚。”

潘方轉身砰的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爺門下,隻要能為我父伸冤,甘腦塗地,在所不辭!”

姬嬰將他扶起,目光燦燦如星,帶著水般潤澤的笑意:“潘兄多禮了,嬰本就慕才而來,潘兄肯允,是嬰的榮幸。隻不過……”

“不過什麼?”

姬嬰的目光穿過窗子看向茶館中垂簾後的人影,“仕途凶險,嬰有與子同仇的決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潘方的臉色頓時變了,慘白一片。他凝望著那道人影,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和痛苦到了極點。從薑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袖旁緊握成拳,指關節都開始發白。最後,那手驀然一鬆,潘方抬起頭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

薑沉魚的心沉了一沉,他這麼說,也就是要放棄秦娘了?

誰知姬嬰聽了卻哈的一笑,舒眉道:“潘兄誤會嬰的意思了。”

“呃?”

姬嬰從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遞了過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陰,潘兄你已在館前凝望三年,還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去吧。”說著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門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見茶館裏人人轉頭朝他望來,一片詭異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