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海(1 / 3)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薑沉魚站在船頭,凝望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隻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隻有她,以及——

薑沉魚回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杆上,疊著腿,手裏拿著壺酒,沉默地望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杆上喝酒,胡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象,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複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薑沉魚在心底歎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戚戚然。

薑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占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薑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熱了起來,幽幽的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薑沉魚一怔,側頭望去,隻見青衫翩然、麵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杆之上,凝望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壁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隻說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裏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說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薑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的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薑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的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蒙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拔開瓶蓋,裏麵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征,薑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的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薑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薑沉魚一邊感慨著,一邊轉身回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布置精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裏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去,笑道:“小姐你來的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薑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係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說,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盡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說,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裏,薑沉魚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誰叫我是東壁侯的師妹呢。”

東壁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裏,對他獻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說,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的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的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薑沉魚走到木桶前,望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裏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著桶壁舒服的歎了口氣。

皇上派給她的那兩名暗衛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感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偷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麼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裏。

薑沉魚想到這裏,將籃子裏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麵有道黃線,她用牙咬開,然後順著那條黃線輕輕抽拉,從裏麵抽出一條卷的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裏麵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她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我要程國內部勢力分布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官員、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曆的每件事情,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她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布置妥當。接下去,隻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薑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麼疏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入水中,墨色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成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麵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她決定專心享受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的震動了一下,桶裏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麵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麼事情。

薑沉魚沒有慌亂,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複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才沒嚇著你吧?”

“發生什麼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觸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著顛了一陣。”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是說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夫正在打撈忙著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麼?

薑沉魚立刻起身穿衣,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麼?”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麼大膽,竟敢觸犯天威。

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薑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發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壇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濕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壇,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隻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衣男子一隻,自己也拿一隻,坐到他對麵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衣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表情就顯得說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幫女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望著桅杆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麼?”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身,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薑沉魚目光微動,走出隊列,自侍女處拿了碗,放到潘方麵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內艙取了古琴出來。

薑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劃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衣男子頓時麵露喜色,舉了舉碗,江晚衣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喝的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周遭眾人看的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來曆,怎麼就開始拚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壇。

薑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她一個散挑七,琴弦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時嘭的一聲,碎成了碎片,裏麵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汙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歎道:“誒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呢。”

紅衣男子揚唇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衣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周遭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麼?

難怪燕王彰華曾雲:“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難加析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隻要陽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豐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處,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精,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發和衣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眾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情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