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 此去經年原應覺(1 / 3)

薑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裏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曆,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裏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閑聊時,嫂嫂忽的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裏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裏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的有多天花亂墜,也隻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鍾鼓聲起,外麵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鬟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的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壽為名,提出要與府裏的侍衛們比武。

女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據說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少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眾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為好奇,隻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群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內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薑沉魚雖然並不多感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顏麵,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望,見下麵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風中不住的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內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嗬嗬,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

“薑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精通訓武之術,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麵色微白,場內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鏟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薑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薑家放在眼裏。

這時,一旁的薛肅忽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是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麼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麼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處,還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麵色稍緩,正想說些場麵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隻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嗬嗬……”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眾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隻是個義子,沒個官銜在身的……”

薑沉魚在心中暗暗歎氣:正是因為沒有官銜在身才敢如此忌憚,因為算準了父親怎麼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為他隻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壓薑家了……

眼看著場內局勢緊張,人人麵色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的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入耳內,卻是那麼清晰,那麼柔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她下意識的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薑沉魚想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情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在烏壓壓那麼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燈光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裏,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麼?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麼?”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的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彙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成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眾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術,受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術,千軍萬馬裏射敵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麼?

女眷們無不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麼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術,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個對穿!”

“啊?這怎麼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薑沉魚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話,心裏想的卻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因為,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為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但是比射箭就不一樣,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見血,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隻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淌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麼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她凝望著那個坐在百官之中輕袍緩帶、麵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的生出期待。

場內,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麼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薑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素,而是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小童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裏,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處,才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麼,那小小童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裏,就像一道雷電,驚心動魄,鋒芒畢露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術來,真不巧,小采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射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麼歪主意?”

女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童?啊,他長的好可愛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麵射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麼個小身板的,竟那麼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麼說。”

場內,薛采起身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采無禮,鬥膽懇請為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官。”

“哦?”姬嬰目光閃動,“怎麼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隻是射射草耙,或者獵獵動物,無趣的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的與眾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射,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采是什麼樣的人物,怎會在眾人麵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為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動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透露給三叔知曉,等會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隻有五歲,卻在眾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倒令在場眾人紛紛心折,更有好事者,當場拍起掌來。

薑沉魚捂唇一笑,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顯赫背景,將來不知會了不得到什麼地步呢。

她在那邊笑,但一轉眉間卻又惆悵的想起——是了,這些都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了,事實上,兩年後的事情她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位驚采絕豔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經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極貴貶為極賤,再不複當年風采了……

她忽然變得很難過,再去看場內發生的一切時,隻覺,燈光搖曳,風聲嗚咽,他們都離她那麼那麼遙遠……

光影交錯的會場內,幾個家仆抬著箭靶放置到距離起射處十丈遠的空地上,然後又在起射點和箭靶間拉了根繩,繩上依次懸掛了五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

薛采豎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題,就是要兩位大人一箭過去,不但要正中靶心,還要將這五盞燈籠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這題出的好刁,也就是說要讓那支箭射過去時,刺穿所有的燈籠,最後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這些燈籠搖來搖去的,就算射中了它們,恐怕箭支再飛到箭靶那時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們也紛紛交頭,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裏,薛弘飛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兩個士兵立即扛著一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場,弓身乃以上等牛角製成,塗以黑漆,雕有一隻銀鷹,未見其技,光見其弓,便已先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飛手臂一長,接過大弓,士兵遞上一支四羽樺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眾人叫好,隻聽一聲嗖響,流星直射,白羽揚起筆直的弧光,朝五盞燈籠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