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海平麵上升起來的樣子,原來,和在家裏從窗口望出去的,是不一樣的。
在家時,晨曦的到來其實並不明顯,總是等天大亮了,才意識到,有薄薄的光從天邊攏過來,落到手上,沒有溫度。
但在海上,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夜,突然被紅光點亮,那一瞬的絢麗,卻幾可讓人窒息。
我忍不住會想,這樣的光,與火,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吧。
——同樣來得那麼直接、幹脆、驚心動魄。
而小姐,就沐浴在那火一樣的晨曦裏,靜靜地站在船頭,凝望遠方。海風吹起她黑色的鬥篷和長發,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得宛如白玉。
這幅畫麵被時光烙成了永恒,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裏。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樣子。也許,不止是我,其他人也都不會忘記。
小姐是個美人。
從來都是。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是七年前。當時我父經商失敗,投河自盡,丟下孤兒寡母充為官奴。我算是幾個姐妹裏命比較好的,分配到了素有善名的右相家。進府時是一個雷雨天,我在一位名叫容嬸的管事帶領下前往花廳拜見主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就響起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用袖子擋著頭從院子那頭匆匆跑過來,少年經過我時,還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很疼,但在看見他那件鑲金嵌玉的衣袍後,忙不迭地將已經湧到喉嚨的驚呼聲生生壓了回去。此人非富即貴,不可得罪。
而那少女則一邊擰著濕答答的袖子,一邊回頭喊:“沉魚,快點啊!”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還有第三人。
那是個七八歲的女童,年紀比這兩人都要小,她自雨中緩步走來,裙擺不見飄蕩。父親生前最慕虛榮,恨不得養個當世無雙的大家閨秀出來,因此,對我六個姐妹的言行舉止,都要求苛嚴,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我以為自己在長年的訓練之下,已經做得很好。但此時看見這女童,方知何為真正的貴族鳳儀。
雖然她隻穿了一件素衣,挽著雙髻的頭上也沒有佩戴任何珠寶首飾,但舉手投足間無不彰顯出十二分的尊貴與教養,與她一比,先頭的那少年簡直就是個市井流氓。
我被她的風華所震,連忙後退,讓出道路。她走上台階,見我退讓,便抬起頭來衝我一笑。
雨珠滴答墜落,景物本顯陰霾,可她的這一抬頭,這一笑,卻像是光,頓時映亮了整個世界。
我忍不住驚歎出聲,然後自知失態,連忙用手捂住嘴巴。
容嬸轉身訓斥:“叫什麼?怎麼這地沒規矩?”
女童好奇地望著我,睫毛沾了水,顯得越發黑亮。
我紅著臉,低聲道:“這位……小姐,長得真好看,像觀音菩薩身邊的玉女一樣。”
容嬸唇邊閃過笑意,但嘴上仍是訓斥:“別盡說傻話了,還不見過三小姐。三小姐,這是府裏新來的丫頭,不懂事,你別見怪。”
“啊?昨天說是新招了一批丫頭,其中有個特別好看,就是她麼?我看看,我看看!”先前的少年本已半隻腳進了大廳了,聞言又轉回來,衝到我麵前,對著我細細瞧。
我不知所措,慌亂地看向容嬸求助。
容嬸笑道:“哪有特別好看,也就是生得幹淨了些,人也挺機靈的,而且之前念過書,識得字,所以帶來給夫人看看,說是收進大屋裏用。”
少年的眼睛如同蘸了油的刷子,將我上上下下刷了個遍,然後嘴角一勾,輕佻地笑了:“是看著不錯。正好我少個丫頭,就把她給我吧。”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第一個少女已啐道:“呸,就你還少丫頭?你屋裏都有七八個丫頭了!”
“我說少就少,你囉嗦什麼啊!”少年瞪了她一眼,轉向容嬸,“就這麼說定了。帶她見過娘後,再領她來我屋。”
容嬸雖麵有難色,但最終躬身應了句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雖然隻是初見,對這位少爺的品行全然不曉,但見微知著,從他剛才魯莽地衝過來渾然不顧走在前方的我,強行將我撞開爭路一事上,以及此刻色迷迷地看著我明顯不懷好意的表情裏,我就知道是禍非福。
家道中落本已悲哀,若再遇到一個壞主子……
我攏手於袖,難掩悲涼。
女童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徑自先進屋了。容嬸示意我也跟上。進得裏屋,但見一位三十出頭、衣飾華貴的美婦人正倚在軟榻旁與人說話。少年一邊喊著“娘”一邊跑過去,湊到榻旁。
美婦人伸手撫平他歪了的衣領,笑道:“去哪兒野了?怎淋了雨?”
“跟妹妹們放風箏去了。不想這鬼天,說打雷就打雷,說下雨就下雨!”他正在抱怨,少女已咯咯笑道:“娘啊,你不知道,剛才沉魚見天變黑,就提議回家,偏他不聽,還要繼續,結果天上突然砸下來一記霹靂,就落在他腳旁。娘你看他的褲子,被燒著了呢!”
美婦人大吃一驚:“這可怎麼得了?沒事吧,孝成?讓娘看看……”
名叫孝成的少年滿不在乎道:“你聽畫月瞎說,我不好好的回來了麼。”
“你這孩子,就是貪玩……”
“算了,娘,不提這個。我跟你說個事!”薑孝成一邊說著,一邊目光朝我瞟了過來,我心知他這是要提收我進屋的事情了,不由得咬住下唇。
不料他還沒開口,一個清稚的聲音已先他一步響了起來:“娘,今天上課,夫子給我算了一卦。”
我轉頭,說話的,正是那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美婦人被她吸引,好奇道:“夫子算出了什麼?”
女童垂下眼睫,顯得有點憂鬱:“夫子說我命理與玉無緣……”
薑孝成“哈”了一聲:“瞎說,咱家還能沒玉?要多少有多少!”
“命理無玉,理念之理,非裏麵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