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吉日(1 / 3)

薛采籠緊身上的鬥篷,跟著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麵,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毀,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麵。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濕答答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采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裏麵的扣環三長兩短地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湧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遊,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麵。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著井壁爬出去,外麵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裏曬著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空氣中充盈著大雨過後的氤氳氣味。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采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地躥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為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七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眾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采沒說什麼,隻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裏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裏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采直起身,望著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裏等著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薑仲派來等在這裏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為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麵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七人同時換上新的裏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隻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薛采推開內室的門朝裏麵走去,裏麵是臥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采吸吸鼻子,循著味道走到床邊,拉開床帳——果然,又是一堆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床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看來他們是被外麵那些人所殺。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著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裏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薛采“嗯”了一聲:“看起來似乎是這樣……杜鵑做事縝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裏,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你數數。”薛采指指那堆屍體。

潘方數了數,床上一共是十八具屍體。

“為什麼裏麵是十八人,外麵卻是十七個呢?如果一共就來了十七名暗衛,沒有道理脫十八個人的衣服。如果脫了十八件衣服,說明應該有十八名暗衛需要喬裝打扮。那麼少了的那名暗衛去哪了呢?”

“有道理。”潘方點頭沉吟道,“會不會那名暗衛跟著侯爺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說,是他殺了外頭的十七人。”

“要一口氣殺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辦到的……”

“是啊,我本來覺得是衛玉衡殺的那十七名暗衛,畢竟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現在看來,卻又不像那麼簡單了……”

薛采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棱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歎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繡工——當今天下,隻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采拿著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裏,靜靜躺著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采看見布料,還隻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著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萬分地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舍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裏,說明……”薛采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兒了。”

杜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並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仆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裏暗裏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縝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隻是裝模作樣地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裏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得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著什麼進來了?是藥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著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藥已經用不上了。”

“咦,夫人這是哪裏話?越是病快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藥,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著,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唇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粉飾太平,掙紮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藥?”

梅姨根本不為所動,臉上帶著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藥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紮,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藥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為、為什麼?咕……為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藥,鬆開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鵑尖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整個人開始不停地抽搐,慘叫道,“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隻不過是給你的一點懲戒而已。”說這話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薑沉魚順著聲音回頭,就看見了門外的衛玉衡。

晚風吹拂,光影斑駁,他站在門口,衣訣飄飄,恍如天外來客。

這個時候他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但是此刻的薑沉魚卻已經不吃驚了,或者說,天下再沒有可以令她吃驚的東西了。她就那麼淡淡地看著,看著淺笑溫文俊美颯爽的衛玉衡,也看著地上呻吟不止狼狽萬分的杜鵑。

杜鵑用手支起上半身,麵朝衛玉衡的方向,驚恐道:“玉衡?你回來了?是、是、是你讓梅姨逼我喝那碗藥?為什麼?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懲戒我?”

衛玉衡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丟到了杜鵑麵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緩緩落下,悄無聲息。

但薑沉魚鼻尖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佛手柑。

杜鵑伸手在料上一摸,便驚恐地縮了回去,停一會兒,再顫顫地伸出手抓住該物,抖開。那是一件長袍,後背上破了一個大洞,還星星點點地染了些血跡。

薑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而杜鵑已經尖叫出聲:“這是淇奧侯的衣服!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我不是讓你護送他離開的嗎?為什麼他的衣服會被脫了下來,而且上麵還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裏還有毒葵的氣味,怎麼回事?”

“很簡單。”衛玉衡用冷酷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緩緩道,“我把他殺了。而這,是我的戰利品。”

“不可能!”同時叫出這句話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杜鵑。一個是薑沉魚。

衛玉衡陰陰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長笑,用一種近似瘋癲的聲音道:“五年!五年……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們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薑沉魚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為什麼?”衛玉衡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她,“當然是因為……”

一個時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擋在了上方。

狹窄的通道因火而變得很悶熱,姬嬰跟著衛玉衡走了一會兒,忽然停步,神情間若有所思。

衛玉衡回頭:“怎麼了?”

姬嬰的眼神有刹那間的發怔,最後笑笑道:“沒什麼,繼續吧。”

衛玉衡“嗯”了一聲,走到暗道盡頭,就要開門,姬嬰忽道:“等等……”

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股白煙從門外直衝而入,站在前方的衛玉衡沒什麼,姬嬰卻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張臉都白了,痙攣著倒了下去。

衛玉衡冷冷地看著他。

姬嬰倒在地上,額頭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一瞬間,就已渾身濕透。他睜大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看得出呼吸十分艱難。

衛玉衡道:“這煙的滋味如何?對常人無害,但對心疾者,卻是至毒。”

姬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張到極致,似乎想抓住什麼。饒是如此狼狽的時候,依舊沒有如常人那樣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衛玉衡眼中閃過些許憐憫之色,但下一刻就轉成了嫉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強忍著麼?嘖嘖嘖,姬嬰啊姬嬰,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烏龜。遇事縮頭,一聲不吭,說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抓住姬嬰的衣襟,將他用力拖了起來,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六個字,在狹窄的通道裏久久回蕩。

白煙逐漸散去。

姬嬰的臉,越發蒼白,瞳孔開始渙散,這會兒,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給我……還給我……你把忽兒還給我……”衛玉衡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嘶聲道,“你們為了榮華富貴,硬是拆散我和忽兒,將她送進皇宮。我為了見她一麵,拚死考上武狀元,本以為若能當上禦前侍衛,縱然此生結合無望,好歹能在近側保護,趕逢大典之時也能遠遠見上一麵。我所求的不過如此,但你們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為婿,想斷了我對忽兒的念頭!我怎肯如你們所願,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們給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寧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聯同左相將我貶逐,讓我在這個窮山惡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衛玉衡有才有貌,文武雙全,對忽兒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憑我的才華,封侯拜相也未嚐不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硬是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為什麼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兒?為什麼非要她嫁給皇帝?我、我、我恨你們……”

衛玉衡說到這裏,激動的表情忽然變成了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種憎恨:“所以,我對自己發誓,我要你們姬家不得善終。我要你們機關算盡卻成空。我要你死。姬嬰。”

姬嬰的表情很悲傷。

那是一種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所以無法解讀的悲傷。

那也是一種因為洞悉了一切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傷。

那悲傷很濃很濃,卻是為了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後,他隻能將雙眼一閉。

衛玉衡卻被他的這個動作刺激到,用力將他粗暴地拖出暗道,邊走邊道:“你以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嗎?你以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訴你姬嬰,你想死,還沒這麼容易!來人!”

染布坊裏立刻冒出了很多夥計打扮但卻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衛玉衡點點頭,將姬嬰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嬰已經毫無抵抗能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腳緊緊綁住。

姬嬰微微睜開眼睛,氣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溫和而靈動。

“奇怪我為什麼還不殺你嗎?”衛玉衡走到姬嬰對麵,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姬嬰淡淡一笑。笑容裏並無輕蔑、嘲弄的意思,仿佛此刻被五花大綁忍耐痛楚的人並不是他。但看在衛玉衡眼裏,這個笑容無疑是諷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臨頭,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死?”姬嬰淺淺地喘著氣,笑容越發鮮明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死?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會死?”

衛玉衡嗖地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隻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喪當場,你還覺得,你不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