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算(1 / 3)

“我要你拋卻對薛采的成見,此趟江都之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地配合。因為,目前隻有他,能從姬家要到錢。你想要得到足夠的錢解決問題,就對他好一點。”

這是那一夜紅袖樓上薑沉魚對薑孝成說的最後一點忠告。而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的直接後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徹底淪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馬後,其殷勤程度遠遠地超出了她的計劃……那是後話,暫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與薑孝成攜帝旨在眾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們走後,薑沉魚每日裏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寶華宮陪曦禾。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許多,很多時候薑沉魚在那兒看書,她就安安靜靜地自己玩兒。某日見沉魚寫字,就纏著也要畫畫。沉魚命人準備了七彩顏料給她,她卻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見什麼剪什麼,再把那些東西七零八落地胡亂拚在一起,最後用糨糊粘到畫紙上,玩得不亦樂乎。

薑沉魚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作畫方式,有時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兒。

晚上偶爾要去禦書房聽課,聽昭尹和心腹大臣們議事。百言堂陸陸續續地來了新人,連同薑沉魚一共八個。七人都是八麵玲瓏的主兒,對於她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驚奇,坦然自若地共處著。有時候,父親也會被昭尹叫到書房內問話,她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看他議政,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不久後,冊封的日子定下來了,十一月初一。

雖然因為國有旱情的緣故,一切從簡,但封後畢竟是大事,一時間,無數樁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頭爛額。

這一夜,她在寶華宮中處理事務,曦禾則坐在她身旁很安靜地畫著畫,大概在戌時,外麵傳來一陣梵樂,悠悠揚揚,好不動聽。

曦禾抬起頭傾耳聆聽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裏的筆一丟,開始哇哇大哭。

薑沉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譴宮女去探,沒多會兒,宮女回來稟報道:“娘娘,那是從端則宮中傳出來的,據說是姬貴嬪在給淇奧侯做法事超度呢。”

這下薑沉魚手裏的冊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雙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選用的音樂與她之前聽過的全然不同,並無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灑脫。但聽在耳中,心中更傷。薑沉魚聽著聽著,忍不住走出宮去,順著音樂一路前行,最終來到鳳棲湖前。

遙遙看去,神秘魅麗的端則宮在湖心之中,瑩白一點,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靈的樂聲,便是從那兒飄出來,被湖上的水汽一氳,被空中的秋風一拂,越發顯得深遠綿連。

佛說,人死之後,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決定投胎輪回。因此,七七之中,為他超度,便可重生為人,去好點兒的人家。

姬忽此刻為姬嬰超度,也是出於一片愛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長壽。但為什麼給予她的,卻是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將一部分魂靈也一同割舍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

他的陵地已經選好,定在東郊五鬆山下,待七七一過,便入土下葬。而他的靈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後,可輪回轉世,就真真正正地與這一世了斷了……

自回宮以來,接二連三地發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時,也無暇再去悲風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八月初一那個刻骨銘心的夜裏,她以為自己已將所有的眼淚都流幹了,然而……此時此刻,聽著這仙樂一般的梵音,看著一湖之隔的端則,眼睛酸澀,悲傷的情緒就像夜霧一般嫋嫋升起,將整個身心都層層浸沒。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聯合起來,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卻對這一切都束手無策,甚至無法為你報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會恨我的。

但我自己……沒法……沒法原諒這樣的自己啊!

薑沉魚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朧。自那夜她與父親決裂,雙目流血後,就偶爾會出現這種短暫性視線模糊,自己查了醫書,也請江淮來看過,都說是心憂所致,隻要休息得當,保持情緒平穩,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讓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緒平穩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傷,卻見一隻小舟出現在視線之中。起先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裏看到船!

雖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則宮,必須坐船,但從來就沒見湖邊停過船隻。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著有昭尹的寵溺和家族的支撐,雖然身在皇宮,卻過著縱情傲物的隱者生涯。俗話說大隱隱於朝,她則是大隱隱於宮,極少出現於慶典也就罷了,也不與其他妃子往來。

因此,看見從端則宮劃出來的船時,薑沉魚有多驚訝和激動,就可想而知了。

她竭力睜大眼睛,看著那小船逐漸靠近,船上共有兩人,一人操槳,一人立在舟頭。

操槳之人身形瘦小,半彎著腰,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宮女,毫不起眼;而舟頭之人,高高瘦瘦,雖然穿著一襲無比樸素的黑色長袍,卻可見風采二字,撲麵而至。

薑沉魚心中微訝,覺得好像哪裏怪怪的,但還沒琢磨出究竟是哪裏奇怪,就見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頭上的風氅,朝著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許久不見,皇上可好?”

薑沉魚猛然回頭,就看見昭尹站在她身後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她的身後更令人震驚的,則是另一件事,薑沉魚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裏讓自己覺得奇怪了——

從端則宮劃出來的這隻小船上的這個黑衣人,並不是姬忽。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為他年紀雖大,卻絲毫沒有蒼老之態,一頭銀色長發更是呈現出十二分的優雅,雙瞳明亮,風姿雋爽。在年輕時,必然是個絕世美男子。

他是誰?

正當薑沉魚在心裏發出這個疑問時,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幾步,拱手竟然施了個大禮:“學生拜見老師。老師,您回來了?”

老師?

薑沉魚要竭力控製住自己,才不至於跳起,身體裏每個地方都在沸騰、都在雀躍,都因這兩字而撥起撩動,再難將息。

當世隻有一個人有資格被昭尹稱為老師,那就是——

差點成為他的老師,卻因為曦禾夫人送聖旨出宮時被意外打斷,爾後行蹤飄忽遍尋不著的衰翁言睿。

言睿。

當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聰穎,博學好禮,十六歲時便當了宜國的丞相,看出宜國弱於耕種、先天不足,便提出擇地生財、修路拓界的決策。因此可以說,宜國的商業之所以如此繁興,此人功不可沒。

三十九歲那年突染惡疾,命不久矣,便辭去官職,遍尋名醫,名醫沒找到,自己卻調理出了某個藥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經此一劫後,大徹大悟,不再從政,而是四處開學著書,攜弟子周遊列國。他的許多學生皆為各國的高官棟梁,但最廣為人知的卻是最無能的那個——葉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發妻上吊,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人販子,最後喝醉失足死掉的葉染。

因此,當薑沉魚知道眼前這人就是言睿時,腦海裏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既然來到了璧國的皇宮,為什麼不第一個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則宮?難道說,他與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親?還有,他為什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為公子超度時來?在回城時公子說過此人已經失蹤了兩年,誰也找不著,這會兒居然就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

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浮起,眼見師徒兩人要敘舊,此地沒她說話的分兒,更不可能為她解惑,便請了個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還是去寶華宮。也不知道曦禾好點兒了沒,剛才出來那會兒,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這種梵樂連她這個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聽聞,因此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與姬嬰有關,而瘋瘋癲癲的曦禾卻知道,所以才哭得那麼崩潰。

曦禾……和姬嬰之間……必定是有著一部分不為外人所知的心靈相通的吧?

薑沉魚一邊木然地想著,一邊往寶華宮走,還沒走到宮門前,就見一人站在寶華宮的殿門口,靜靜地看著裏麵的曦禾,晚風吹起那人的長發和衣裙,縱然儀容依舊精致,卻難掩憔悴之態,不過十九芳齡的年紀,一眼看去,仿佛三十餘歲了一般。

“姐姐?”薑沉魚驚訝。

站在門前的薑畫月聞聲回頭,看見她,什麼話也不說,轉身就走。

薑沉魚連忙喚道:“姐姐……姐姐……”喚了幾聲,見她不應,且越走越遠,一時心急,便厲聲道,“站住!”

薑畫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回頭,目光冰涼:“皇後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聽。”

薑沉魚走到她麵前,端詳著眼前這張分明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想起這個人不久之前還滿懷期待地度過十九歲的生日,以為一切還不是太絕望,在得知妹妹回宮的消息時還會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隻有一步之隔,卻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人類,明明是一種寬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要去怨恨別人。

那麼,反過來,當人類開始怨恨的時候,是不是就說明,他們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傷害別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薑沉魚平靜下來,緩緩開口道:“姐姐難道真要在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宮中,與我老死不相往來麼?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時也要給個說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無牽無掛。而今沉魚自問什麼也沒有做錯,卻被姐姐如此對待,沉魚不甘心。”

薑畫月半是嘲諷半是淒涼地笑了起來:“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話攤開了說,那我也不藏著掖著——沉魚,這宮裏頭不止你一個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個什麼也沒做錯的……大家都認了,你,憑什麼不認?”

薑沉魚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禁一呆。

而薑畫月後麵的話就說得更加肆無忌憚:“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莊回來,一無建樹,二無子嗣的就讓皇上把皇後的桂冠指給了你——這一點,也是宮裏頭所有其他的妃子們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願意讓你為後——我也如此。不管怎麼說,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見仁見智。大家都覺得這偌大的後宮在你的領導下,起碼能比在曦禾的領導下過得好。但是另一方麵,你入宮時間最短,資曆最淺,其他妃子們都來得比你早,因此心底裏不舒服,也是難免的。你既然要擔當璧國國母的頭銜,就要吞下失敗者們的嫉恨——這,是你一個贏家,該有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