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東方的露白
汴山寺,千年古刹映在時間的長河裏,斑駁的牆上落滿的影子像是一段段沒能說完的故事。
陳杏秋來此已經半年有餘。
這半年時間裏,她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步一步從山腳下的階梯走進這個寺門,看著他剃光了自己的頭發,看著他從安輪變成了一誠。
她哭得雙眼無淚,最終還是沒能阻止事情的發生。
住持弘真大師勸了她很多次,讓她盡早離開,可是她根本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明明他是她的兒子啊,怎麼突然間就跟她沒有關係了呢?
直到七月份的一個傍晚,她再去見安輪的時候,發現他靜坐在寺門外的銀杏樹下,樹影落在他的臉上,他安詳又平靜的樣子深深地觸動了她,那個表情是她在以往的歲月裏,從未在安輪臉上見到過的。
她來這世上走了一遭,到現在心裏充滿創傷,有一個回不去的家、對不起的女兒和再也不想跟自己有關聯的兒子。
她這一生到目前為止,都是失敗的吧。
她發瘋一般向山下飛奔,突然覺悟,自己其實已經沒有資格讓安輪跟她一起走了。
跟著她的那些年歲裏,安輪也好安輅也罷,都吃盡了苦頭,忍受著生活給予他們無邊的黑暗。現在,安輪好不容易解脫了,她又有什麼理由剝奪他那來之不易的平靜呢?
仿佛是跑到了什麼地方的盡頭,她一抬頭,落日西下,紅霞滿天,她跪坐在那裏,哭得聲嘶力竭。
去學校拿成績的那天,安輅收到了兩封信,還沒有來得及拆就被唐果一把奪了去。
唐果揚了揚手上的東西,笑著問安輅:“暑假準備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賺錢替安轉還債唄!但安輅不能那麼說,於是附和著笑:“你們呢,有什麼安排嗎?”
文清衝唐果眨眨眼:“我們準備去做家教,你要不要一起去?”
“真的假的?”安輅不敢相信,“你們是準備去教幼兒園嗎?”
文清知道她並不是諷刺她們,故意不高興地哼唧一聲,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你知道現在的小孩子最缺的是什麼嗎?根本就不是知識,而是陪伴。”
“所以說,還是幼兒園啊。”安輅笑。
唐果見有戲,於是問:“我說,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啊?一個暑假這個數。”她張開手掌,五根手指細細長長,“隻要幫忙看著孩子完成作業就行,也不是非得教出個清華北大來。”
安輅當然很心動,她之前還在惆悵放假了白天的時間要去哪兒打工來著。但是她並不想表現得那麼急切,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們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做家教了?”
“嘿!”文清一副突然覺悟的表情,“誰還能一直啃老不成,我們這也算是去體驗生活唄,反正我和唐果是要去的,就看你了。”
唐果見安輅不說話,將搶來的信還給她:“你回去考慮考慮吧,我們等你的消息。”
安輅走後,文清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演技還不錯吧。”
唐果諷刺:“不錯什麼啊不錯,你這劇本寫得我看著都尷尬。”
“尷尬你怎麼不自己寫?”
唐果擔憂:“要是被安輅看穿了怎麼辦?哎,我說你那些親戚的小孩靠不靠譜,演技行不行啊?”
“你就放心吧,她隻要願意,我會提前給他們彩排的,個個都是奧斯卡最佳演員的標準。”
“是不是哦?”唐果深表懷疑。
文清拍著胸脯給她保證:“我辦事,你放心。”
倆人踏著夕陽走上了回家的路,身後是一段悠長又深刻的背影。前兩天她們在安輅下班之後特意去她上班的那個7-Eleven買東西,跟店員隨口打聽,雖然不知道安輅去那裏做兼職的真正原因,但知道她很缺錢就是了。
店員說,安輅不僅在7-Eleven打工,一天至少打了三份工,從上學期期中開始就一直是這樣了。文清和唐果那時總算是明白了她為什麼每天頂著黑眼圈,成績卻一直在下滑的原因了。
其他科目還好,憑著不錯的基礎雖然有後退但還不至於到沒法接受的地步,但物理這個科目安輅本來就薄弱,現在更掛在了及格邊緣,以至於把她的總成績直接拉到了年級五十名開外。
安輅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桐茶胡同,王炸、胡一統還有盧雨的輪番教誨還在她耳邊響個不停。手中的物理卷子簡直沒眼看,不要說後麵的實驗題和計算題了,就是前麵的選擇題都錯得離譜。
快走進家門的時候,她才想起來揣著的兩封信,從書包裏翻找出來拆開第一封,裏麵是一張VISA卡附帶一把鑰匙。
安輅不知道的是,它們的主人現在正在飛往國內的航班上,因為太著急,都忽略了VISA卡在國內幾乎沒法用的現實。古阦在聽她訴說自己的困境之後想都沒想直接把所有的積蓄給她寄來,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可能不會討好的事情之後,不放心之餘又親自買了機票飛回來。
安輅盯著那兩樣東西,繃著的神經一下子就放鬆了。眼前好像出現了他,他正站在她麵前,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安輅,你這樣要不得的……
她“噗”一聲就笑了出來,盡管那錢她不會用,那房子她也不會搬去住。但他的心意擱在她心裏,就好像是寒冷冬天裏刮進了春天的風。
從此,她不管漂泊到哪裏,都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回去。
而另外的一封信,拆開的一瞬間,就好像從裏麵吹來了最冷的空氣,她瞬間就僵持在那裏一動不能動。
同樣是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張字條,不是很好看的字跡,內容是“一半拆遷款”。
附帶著一張安輪穿著素衣、剃著光頭安坐在七月豔陽天下的照片,他側臉對著鏡頭,雙眼輕輕閉闔,臉上的表情平靜又安詳,背靠著千年古刹投下來的影子,他坐在自然中,成了自然。
安輅再回神,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麵。
事實終於擺在她麵前,陳杏秋再也不會回來了,而她也徹底地失去了哥哥。
門外,安轉用力一踹,那扇用了將盡二十年的門轟然倒地,安輅嚇得連連後退。
安轉瘸著一條腿,手上拿著喝剩了一半的酒瓶,絮絮叨叨地進門,嘴裏念叨著“你們都瞧不起老子”“你們都害老子”“你們都他媽沒良心”……
再接著,他便搖搖晃晃地倒在了破舊的沙發上,瞬間睡死。
安輅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決心,將陳杏秋寄來的銀行卡放在餐桌上,然後背著自己的書包出了門。
她知道陳杏秋之所以把錢寄給她是害怕安轉拿到後會一下子揮霍完,他有那種本事。可是她不能那麼做,那錢是安轉的,不管他是用來打牌、還債還是供她讀書,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她甚至給不了他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