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以後,大家改用白話文寫文章,有少數迷戀骸骨的人,偶然情不自禁地作幾篇古文,寫幾首舊體詩詞,便拿“舊瓶裝新酒”的比喻來聊以解嘲:他們以為文體雖舊而思想卻是新的,正和舊瓶裏裝著新酒一樣。後來用白話作的文章,也有理論和思想都很陳腐的,便有人說:“舊瓶可以裝新酒,新瓶也可以裝陳酒的。”
其實這些比喻都不切當:酒和瓶是兩種東西,而文章的外形與內涵卻有連帶關係。用白話作的文章固然可以有理論和思想都很陳腐的,但用古文的格調寫出來的文章,決不能把現代的學術思想充分發揮。理由很簡單:古人的語氣不能代表現代人的說話;而古書裏的詞彙也不夠做寫現代文的運用。舉例來說,六朝人都喜歡作駢文,但六朝人翻譯佛經卻另創一種新散文,因為駢文的格調不能把經典的原意完全表達出。同樣地,我們如果用古文的格調來寫一篇講辯證法的論文,或翻譯一篇外國的小說,一定詞不達意,連作者或譯者自己看了也會莫名其妙的。(用古文來翻譯西洋的哲學及文學作品,嚴複、林紓都嚐試過,但就他們的成績看來,有許多地方把原作的精意遺漏了或改變了。尤其是文學作品,用古文翻譯,會把原作的精神完全失去了的。)
古文是骸骨,我們不能把靈魂裝進骸骨裏去,使它起來跳舞,正和不能用古文的格調來發揮現代的學術思想一樣。因此,我們如果為要了解古代的學術思想或鑒賞過去的文學作品,不妨把《莊子》《文選》一類的書選讀。但倘妄想靠這些古書來開拓思路,豐富詞彙,以增進寫作能力,簡直是緣木求魚。尤其是模仿那些古書的格調來寫文章,其結果非離開現代,把自己造成一個古董不可。
五四運動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一班在五四時代大聲嗬斥作古文或舊詩詞者為迷戀骸骨的,或曾受五四的洗禮努力用白話寫作而現在已成了名的,正在回過頭來勸青年們多讀《文選》一類的書,以增進寫作的能力;或借舊瓶可以裝新酒,新瓶也可以裝陳酒的比喻,以為文章可以不必講形式的新舊,很巧妙地把“白話”“文言”並為一談。無論他們是真正的蒙昧或有意欺騙青年,在客觀上不能不認為是時代的反動者。
刊《中學生》雜誌40號(1933年12月1日)
署名補之
讀經與讀外國語
最近教育部發出通令說:“近查各地初級中學及小學有指定經書強令學生誦習者;亦有小學誦習文言,或增加英語、日語等科目者。是不特違背本部所頒中、小學規程及課程標準之規定,抑且加重學生擔負,轉使算學與自然科學等成績日趨低劣,殊屬非是。”以下的話是令各省教育廳飭知所屬中、小學,“所有課程、科目及國文、國語等內容務須遵照法令辦理。”這是一道開明的通令,頗可讚許。但是,就從這上邊,可以知道現在正有若幹中學生、小學生在那裏誦習經書,更有若幹小學生在那裏誦習文言或者英語、日語。若從教育的見地來說,這是大可注意的反動現象和危亡現象;負其責的是教育者或者學生的父兄,而被犧牲的卻是學生。
開通的教育者反對中小學生讀經,一般頑舊的人便驚駭狂叫:“你們要滅絕經書,你們是洪水猛獸!”這已是十幾年前的舊戲了,然而到今日還得重演。其實頑舊的人並沒有看得真切,反對中小學生讀經的人何嚐要滅絕經書,不過對於經書的認識比較正確一點罷了。他們以為經書是我國哲學、史學、文學上的一些材料,大學裏研究這些科目的學生拿來下功夫是應該的;中小學生要學習的正多,所學習的正多,所學習的又都是即知即行的事項,不像大學生那樣偏於純理智的研究,所以經書的誦習實非所宜;即使經書裏確有了不得的精義,非令中小學生領受不可,也該融化在各種科目裏頭,以通俗便易的形式呈現於中小學生的麵前。試問,這樣中庸的見解應當受“洪水猛獸”的毒罵麼?但是頑舊的人哪裏肯平心靜氣想一想呢?他們感覺自己的地位不很穩固,他們感覺今日的青年不易管教,他們也歎息於教育的失敗,他們也憤慨於國運的危殆,而推求其原因,都歸結到學生不讀經之故。他們以為隻要學生讀了經,什麼事情就會變好了。於是手裏執著教育權的就令學生讀經,身為父兄的令子弟讀經;誰出來反對時,便炮彈一般轟過去,“你們是洪水猛獸!”照目前的社會狀況,他們的不安和傷歎是隻有加重不會減輕的。在最近的將來,讀經的風氣或將更為流行,也未可知。那就要有更多的中小學生陷落在厄運裏,而教育部的通令除了供他年編教育史時作為材料以外,也就等於白紙了。
再說小學生讀外國語,在上海是很通行的,最簡陋的“弄堂學校”裏也列有英語的科目。我們且拋開小學生該不該讀外國語的問題,單問我們所以要讀外國語為的是什麼?回答很容易:我們要把外國語作媒介,從而接觸外國的文化呀。然而,這隻是少數傻子的想頭,多數人卻自有他們的巧妙的打算。他們豔羨那些“洋行買辦江白度”,以為“江白度”的條件是能說外國語,便奉外國語為絕頂重要的科目,父詔其子,師勉其弟,“你要用心把外國語讀通才好啊,否則便不能伺候你的外國主人!”從中學時代讀起來還嫌來不及,於是小學裏也設起外國語的科目來。據我們所知,自從九一八事件發生以後,各地學校頗有添設日語的科目的。他們的動機都由於兵法上所謂“知己知彼”麼?我們不甚相信。至少有一小部分存著預備伺候外國主人的想頭吧。《顏氏家訓》裏有一則說:“齊朝有一士大夫嚐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一班切望學生子弟作“江白度”的教師父兄便是這個士大夫的同誌。他們正配作亡國奴,我們也不想對他們說什麼。我們隻希望讀著外國語的中學生乃至小學生自己清醒一點,不要作這種亡國奴的想頭而已。
刊《中學生》雜誌46號(1934年6月1日)
未署名
讀《教育雜誌·讀經問題專號》
上月份,《教育雜誌》出了一個《讀經問題專號》,專門刊載“全國專家對於讀經問題的意見”。這個專號所刊專家的文章共有七十多篇,可以說是洋洋大觀。所謂讀經問題,就是要不要把經書列在學校課程裏頭,讓中小學生去修習的問題。這跟中學生大有關係,所以我們特地提出來報告給我們的讀者;讀者如果方便的話,不妨取這一期的《教育雜誌》來看看。在這裏,我們還寫一點我們對於這個專號的“讀後感”。
經書是什麼?是我國古代哲學、文學、政治、經濟、民俗等等的總記錄,而大部分染上了儒家的色彩的。誰如果是一個這些方麵的專門家,或者是大學裏研究我國古代哲學、古代文學等等的學生,那麼經書是他所必須修習的東西。這層意思我們曾經屢次說過;在《教育雜誌》這個專號裏,即使是最反對讀經的專家,也都這麼說。這並非一種主張,乃是當然的事實。
中小學生並不作這方麵專門研究;中小學生自有規定在那裏的課程。那麼,經書對於中小學生絕對不需要,也是當然的事實。為什麼偏有一些人主張把經書列入學校課程,非使中小學生修習不可呢?
這由於他們對於經書的認識不同;換一句話說,他們並沒有認識什麼是經書。他們把經書認作一種符咒似的東西,凡是正人心、治天下、雪國恥、興民族等等目的,都可以從讀經這一個簡便的手段來達到。我們不願意用惡意去測度他們,我們承認他們完全是一片真誠;然而,他們這種迷信符咒的態度,不是和原始民族差不多嗎?跟原始民族差不多的人物,而處於教育青年指導青年的地位,這豈不使青年大吃其虧?
在這一個《讀經問題專號》裏,大概從教育的立場說話的人都不主張讓中小學生讀經。這本來不是什麼深奧的道理,一個人隻要不抱迷信,懂得一點現實的情狀,自然會知道要中小學生讀經簡直是胡鬧。然而,現在教育界中偏多不從教育的立場說話的人,更有教育界以外的人也硬要來管教育界的事,致使那些從教育的立場說話的人有開口為難之感。這是現在教育的實況。因為有這一種實況存在,我們如果把話說得偏激一點,一個少年,一個青年,若不希望取得一張文憑而隻想有一些真實的知識和能力的話,實在沒有受學校教育的必要。否則我們就得要求學校教育整個的改革——凡是不懂得教育的人不配來說什麼話,出什麼主張;凡是教育的設施必須切實顧到國家民族的福利跟受教育者的身心健康。
刊《中學生》雜誌56號(1935年6月1日)
署名編者
給與學生閱讀的自由
我們知道現在中等學校裏,對於學生課外閱讀書報,頗有加以取締的。取締的情形並不一律。有的是凡用語體文寫作的書報都不準看。說用到語體文,這批作者就不大穩當。卻沒有想到給學生去死啃的教科書大多數是用語體文寫作的。有的是開列一個目錄,讓學生在其中自由選擇。說目錄以外的書報都要不得,誰不相信,偏要弄幾種來看,隻有一個斷然處置的辦法——沒收!有的更溫和一點,並不說不許看什麼,卻隨時向學生勸告,最好不要看什麼。一位教師在自修室外麵走過,瞥見一個學生手裏正拿著一本所謂最好不要看的東西,他就上了心事,跑去悄悄地告訴另一位教師說:“某某在看那種東西了呢!”那詫怪和憐憫的神情,仿佛發見了一個人在偷偷地抽鴉片。於是幾位教師把這事記在心上,寫上懷中手冊,直到勸告成功,那學生明白表示往後再不看那種東西了,他們才算在心上搬去了一塊石頭。——這雖然溫和一點,然而也還是取締。
這樣把學生看作思想上的囚犯,實在不能夠叫人感服。學生所以要找一點書報來看,無非想明白當前各方麵的情形,知道各式各樣的生活而已。既已生在並非天下太平的時代,誰也關不住這顆心,專門放在幾本教科書幾本練習簿上。當然,所有的書報不盡是對於學生有益處的。但隻要學校教育有真實的功效,學生自會憑著明澈的識別力,排斥那些無益的書報。現在不從鍛煉學生的識別力入手,隻用專製的辦法來個取締,簡便是簡便了,然而要想想,這給與學生的損害多麼重大!把學生的思想範圍在狹小的圈子裏,教他們像號子裏的囚犯一樣,聽不見遠處的風聲唱著什麼曲調,看不見四圍的花木顯著什麼顏色。這樣寂寞和焦躁是會逼得人發瘋的。我們曾經接到好些地方學生寄來的信,訴說他們被看作思想上的囚犯的苦惱。隻要一讀到那種真誠熱切的語句,就知道取締辦法是何等樣的罪過。
教師和學生,無論如何不應該對立起來。教師不是專製政治下的爪牙,學生不是被壓迫的民眾。教師和學生是朋友,在經驗和知識上,彼此雖有深淺廣狹的差別,在精神上卻是親密體貼的朋友。學生要擴大一點認識的範圍,做他們親密體貼的朋友的教師竭力幫助他們還嫌來不及,怎忍把他們的欲望根本壓了下去!我們特地在此提出來說,希望做了這種錯誤舉動的教師反省一下,給與學生閱讀的自由。
刊《中學生》雜誌72號(1937年2月1日)
署名編者
中學生課外讀物的商討
一
這個題目是教育部出給我的。我以為對於諸位同學來說,這個題目的確很關重要,為著自己的知識和能力的長成起見,你們本就應該仔仔細細想一想。我說的不過是我個人想到的一些意思,也許多少可以供你們作參考。你們聽了我說的,如果對於課外讀物有了更清楚的認識,對於利用課外讀物有了更適當的方法,就是我的榮幸了。我準備分兩次來講。這一次講兩個節目:一個是課外讀物的必需,一個是課外讀物的類別。下一次再講怎樣閱讀課外讀物。
課外讀物是必需的嗎?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誰都知道是必需的。但為什麼是必需的呢?這有給以回答的必要。假如回答不出來,或者隻能模模糊糊地回答,都不能算已經懂得了課外讀物是必需的。
和課外讀物相對的,自然是課內讀物。課內讀物指的什麼呢?無非是各科的教科書,也有不用教科書而用講義的,那講義也是課內讀物。要知道,教科書和講義的編撰,都不是由編輯員和教師自作主張的,須得根據教育部頒布的“課程標準”。“課程標準”詳細規定著各科教材的內容綱要;編輯員編撰教科書,教師編撰講義,都得按照規定的內容綱要,逐一加以敘述或說明;敘述和說明還不能過分詳細繁複;要不,每一科的教科書和講義都將成為很厚的一部書。所以教科書和講義還隻是一個綱要,比“課程標準”規定的內容綱要略為詳明的綱要。單憑這個略為詳明的綱要來學習是不濟事的,所以還得請教師來給學生講授,教師的講授並不重在文字的解釋,而重在反複闡明教科書和講義所提及的內容。萬一學生把教師所講授的某一部分忘記了,翻開教科書和講義來看,就可以喚起記憶,追回那些忘記了的。說到這裏,你們就可以明白教科書和講義的作用了:在學習之前,不過提示綱要;在學習之後,不過留著備忘罷了。
課內讀物的作用既然不過如此,就見得課外讀物的必需了。讀了曆史教科書,再去找一些關於曆史的課外讀物來看,讀了動物講義,再去找一些關於動物的課外讀物來看,其意義等於在教室裏聽教師的反複闡明的講授。教師的講授限於授課的時間,實際上還是隻能作扼要的敘說,舉幾個簡單的例子;課外讀物卻不受什麼限製,敘說盡可詳盡,舉例盡可繁富,你要知道曆史上某一事件的前因後果,你可以看專講這一事件的書;你要知道某種動物的生活詳情,你可以去看專講這種動物的書;看過以後,對於教科書和講義中所提示的,教師口頭所講的,你就有了更深更廣的印證。任何知識都是這樣的,僅僅浮在麵上,獵涉一點兒概要,是沒有多大用處的;越是往深裏往廣裏去研求,越是容易豁然貫通,化為有用的經驗。而課外讀物,正是引導你往深裏廣裏去研求的路徑。
以上說的是你們學習各種科目,為了求得深切的了解,單讀教科書和講義是不夠的,還必須找與各種科目有關的課外讀物來看。
除了與各種科目直接有關的讀物以外,你們還要看其他的課外讀物。譬如,你們修養身心,不但在實際生活中隨時留意,還想知道古人今人是怎麼說的,以便擇善而從;這時候,你們就得看關於修養的書。你們要認識繁複的人生,理解他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不僅為了領受趣味,還想用來陶冶自己,使自己的人格更為高尚;這時候,你們就得看各種文學作品。國難日重一日,這是無可諱言的,你們深感“知己知彼”的必要,在“知彼”這個項目下,你們自然而然想知道日本的一切情形;這時候,你們就得看關於日本的書。廣義地說,這些書也和各種科目有關:關於修養的書,可以說是公民科的課外讀物;各種文學作品,可以說是國文科的課外讀物;關於日本的書,可以說是曆史科地理科的課外讀物。可是這些書講的並不限於教科書和講義的範圍,更不是教科書和講義的詳盡的注腳,因而跟前麵所說的那些書究竟有所區別。前麵所說的那些書通常稱作參考書,是學習各種科目的輔助品;這些書卻直接供應實際生活的需要。實際生活中需要什麼,你們才去找什麼書來看,為了充實你們的生活,你們必須擴大閱讀範圍,去看各科參考書以外的各種性質的課外讀物。
對一個中學生來說,有兩種習慣是必須養成的。哪兩種習慣呢?一是自己學習的習慣,一是隨時閱讀的習慣。無論什麼事物,必得待教師講授過了才去關心,教師沒有講授過的,即使擺在眼前也給它個不理睬,這種純粹被動的學習態度是萬萬要不得的。你們大概聽說過“舉一反三”的話吧,教師的講授無論如何詳盡,總之隻是“舉一”;學校教育所以能使學生終身受用,全在乎讓學生受到鍛煉,養成“反三”的能力。教師決不能把學生所需要的事事物物一股腦兒教給學生,學生在一生中需要的事事物物卻多到不可以數計,如果沒有“反三”的能力,隻有隨時碰壁而已。所以,純粹被動的學習態度必須徹底打破。學生不應該把教師的講授看作學習的終極目的;教師的講解隻是發動學習的端緒,學生必須自己再加研求,才可以得到能運用於實際生活的知識和能力。即使教師不曾講到的,不曾給過端緒的,學生為了實際生活的需要,也必須自找門徑加以研求,這才是自動的學習態度,也就是自己學習的態度。凡是態度,勉強裝扮是不行的,勉強裝扮隻能敷衍一時,不能維持永久;必須養成習慣,行所無事而自然合拍,才能曆久不變,終身以之。所以單知道應該采取自己學習的態度是不夠的,尤其重要的是要養成自己學習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