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與甲
第四個墳墓的影像消失後,有莘不破道:“羿老大,你看清楚了嗎?”
羿令符搖了搖頭。
奈月道:“好了,那柄劍的事情以後再說吧。那個叫煉的男人好像要過來了,他好像有點生氣,玄鳥小子,如果你不想死的話,還是先想想怎麼對付吧。”
羿令符道:“我們倆加起來就力量上來說可以和他一拚,不過到最後隻怕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麵。而且煉前輩贏麵要比我們大得多。”
奈月點頭道:“你說得對。力量可以疊加,對境界的領悟卻無法靠聯手取得。”
有莘不破道:“前輩,如果是你的話,能不能勝過煉前輩?”
奈月淡淡一笑,道:“我雖然穿著甲胄,其實對戰鬥並不擅長。”
有莘不破道:“真是這樣的嗎?江離也是太一宗,可他打起架來也很厲害!”
奈月臉上劃過一點淡淡的憂傷,道:“他已經不是純粹的太一宗了。我們四大宗派和你們這個時代的幾位以武通玄、以玄悟道的武者不同。我們修道的直接目的就是為了參悟天地與生死,而不是為了戰鬥。那些克敵製勝的法門是為了應付現實中的事件而創製的,僅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而像煉,還有我沒見過的有窮、季丹、子莫首等人,他們是先追求武力,最後才從中悟道。雖說到最後可能殊途同歸,但中間的曲折,還是有些分別的。你所知道的都雄魁,其實已經偏離了血宗正軌,身上武者的氣息比道者的氣息濃重得多。江離也偏離了——在我之後,太一宗已經被汙染了。太一與神龍的結合也許能使得他在戰鬥中更加強大,但未必是好事。”
有莘不破聽得似懂非懂,對太一宗的事情他知道得並不多,然而關於江離的事情,他還是關心的,因此努力地聽著、記著。突然羿令符一拍他的肩膀,道:“來了!”
有莘不破抬起頭,煉已經來到眼前。
羿令符道:“煉前輩,你要來殺我們嗎?”
煉反問道:“你說這句話,是為了求饒嗎?”
羿令符歎道:“不是,我隻是感歎自己生得太晚,若早生二十年,或許現在已有與前輩一較高下的力量。若能在巔峰狀態中與前輩一戰,那才是不枉此生!”
煉還沒回答,奈月竟然道:“這也未必不能。”
三個男人都是一怔,奈月道:“把手給我。”
羿令符遲疑一會,伸出右手,奈月伸出左手,和羿令符指掌相扣,右手屈指數數:“一年、兩年、三年……”
有莘不破看得大惑不解,正要發問,眼角掃到羿令符,突然發現這位朋友的相貌似乎出現了些許變化。
隨著奈月口中數字越來越大,羿令符的變化也越來越大。數到“十年”以後,羿令符發鬢已經長出一二絲白發,數到十五,羿令符的兩鬢已經化作蒼白,眉角微顯皺紋,但他的身軀卻更加沉穩、更加厚重。
奈月數到“十七年”,猶豫了一下,道:“十八年!”便放開了羿令符的右手。
眼前的羿令符,已經不複青年模樣,有莘不破仿佛穿越了十八年時光,看見自己的朋友完全成熟後的模樣。而羿令符的氣勢也產生極大的變化。一開始是隨著年歲的成長而越來越威猛,到了“十年”時似乎整個身體都已經容納不下他體內的強大力量,散發開來,逼得有莘不破站立不穩,但“十年”之後那氣勢卻反而沉斂下來,當奈月放開羿令符右手的時候,有莘不破幾乎感覺不到羿令符力量的存在。
煉在旁邊一直沒有打擾,直到這時才狂喜道:“哈哈哈哈……妙極!妙極!小子!沒想到這次覺醒,居然能遇到你這樣一個好對手!”
連奈月也歎息道:“好小子,現在的你都幾乎可以媲美有窮國的那個後羿了。”
羿令符微微一笑,人影一閃,突然消失。
有莘不破大喜道:“玄空挪移!”
奈月道:“不是。是他把自己射出去了,因為太快,所以你沒看清楚。他不是洞天派的嫡傳,不可能這麼隨心所欲地施展玄空挪移的。”
有莘不破道:“前輩,我一個朋友曾身受血宗的未老先衰訣,你剛才這神通是不是和未老先衰訣原理相似?”
奈月道:“那怎麼一樣。未老先衰訣是在生命之源上做手腳。我扭曲的卻是他這個人所處的時空。是有所節製的宙逆。”
有莘不破道:“那你能不能也讓我變化一下,好去幫忙。”
奈月道:“不行啊。你朋友是一個半想象的虛幻存在,扭曲他的時空沒什麼關係。但如果對你做手腳,說不定會產生我所不能掌控的連鎖反應,會擾亂整個世界的。再說,現在你朋友大概也不需要你幫忙了。”
一陣劇烈的震蕩突破虛空斷絕的限製,從奇點之界傳了出來,震塌了崦嵫山,昆侖基界眾人無不驚駭。
師韶心道:“這應該是有窮饒烏和季丹洛明爆發衝突所產生的餘威。卻不知不破他們怎麼樣了。進入是非之界後,就再感不到他們的氣息,到底是怎麼回事?嗯?這是什麼聲音?難道是師父?唉,他終於來了。”
捕劍
有莘不破忽然抽出天心劍,遞了過去,但卻是劍柄抓在自己手中,劍鋒對準奈月。
奈月道:“為何這樣無禮?”
有莘不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奈月道:“何事?”
有莘不破道:“我曾經深陷心宗的心幻大陣,迷亂到連真假都不分,但後來把天心劍一拔出來,就什麼幻象都斬破了。”
奈月淡淡道:“那裏和這裏是不同的。如果不信,你可以試試。”
有莘不破猶豫了一會,終究不敢揮劍斬她,轉了個方向,凝聚氤氳之氣向激戰中的煉斬去,但那道劍芒卻馬上被籠罩在煉四周的強烈罡氣消於無形。
奈月道:“看見沒有。你沒法單單憑這把劍就斬破眼前這一切,因為我們並不是完全的幻象,而在這裏,我們的實力比你強!”說著伸手握住了劍鋒,劍鋒沒有割破她的手,反而變了顏色——竟然變成了盤旋著靈體的天狼劍。
有莘不破大驚,手一鬆,劍已經被奈月拿了過去。奈月手一撫,天狼劍和靈體重新融為一體,回歸劍形。有莘不破心中惴惴:“如果我被她摸到,會不會馬上變成一個嬰兒?”
奈月斜了他一眼,道:“你放心,要像對付這柄劍一樣對付你,隻怕沒那麼容易。要不然,太一宗早就天下無敵了。”說著彈了一下劍鋒,說道:“此劍曾吸食超過十萬以上的怨靈,後來被心宗高手淨化,由邪入正,萬千怨恨化作恒久平寧,連我剛才的宙逆也無法讓這些怨靈重生仇恨……煉成此劍的,是那個叫雒靈的女孩子嗎?真是了不起啊。”
有莘不破聽到奈月的讚美,心中既感高興,又替雒靈自豪。
奈月道:“此劍之成,成於有意與無意之間,可作為心宗之至寶。你剛才說它叫天心劍,為何叫天心劍?”
有莘不破道:“為何……這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為它原來叫天狼劍,後來被靈兒以心法淨化,靈兒是心宗,因此改叫天心劍吧。前輩,有什麼不妥嗎?”
談到這裏,遠處一聲劇烈爆炸,煉引爆了太陽,強烈的太陽風席卷萬裏星空。羿令符化於無形,藏於月輪之內。
有莘不破張開無明甲抵抗太陽風的餘威,甚感吃力,心道:“我在外圍也這樣吃力,不知羿老大在衝突核心如何受得了!”
奈月躲在他無明甲內,對有莘不破的努力熟視無睹,回答有莘不破剛才的話,道:“天心劍之名不妥。此劍之成,與天何幹?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太不懂事。此劍以心名之便可。”
有莘不破叫道:“前輩!現在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糾纏一個名字幹什麼?”
奈月道:“此劍早已通靈,你不給它正名,它會不高興的。”說著遞還給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道:“前輩,你真沒有辦法讓我也變得更強?”
奈月道:“我為什麼要讓你變得更強?”
有莘不破道:“那你剛才跟我說那麼多話幹什麼?”
奈月輕輕一歎,卻不說話。
有莘不破怔怔地看著她,突然之間,眼前一陣恍惚,以為自己在看的是江離,但眼睛一定,才發現看的仍然是奈月。
奈月抬起頭來,和有莘不破眼光相接,那是一次超越時空與聲名的對視。奈月摸了一下有莘不破的頭,輕輕道:“小夥子,你還是想辦法出去吧。”
有莘不破弄不懂奈月的情緒,便也不猜,直截了當道:“我也想啊!可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出去。”
奈月道:“從這把心劍上想辦法。隻要你能激發出足夠強的力量,就能把我們都送走。我們一走,這半真半假的鬼門就會關閉。鬼門一閉,那不純不粹的心門絕對困不住你。”
有莘不破道:“煉前輩和羿老大打架,我連插手都做不到,哪裏還能夠送你們走!”
奈月道:“你現在的實力確實還不大行,不過我感到了這個時空已經存在第三股強大的力量。”
有莘不破道:“第三股?煉前輩是一個,羿老大是一個……我不算,前輩你算不算?”
奈月道:“我也不算。”
這時太陽風的襲擊已經過去,但無數星球殘骸卻飛襲而來,有莘不破取出鬼王刀砍砸擋撥,慢慢後退。好容易穩定下來,便見一道刺得人眼睛疼痛的光芒把整個晦明不定的空間耀成一片白色,等到眼睛漸漸習慣那強光,才隱隱看清是羿令符出手反擊,煉半擋半避,羿令符的箭被斬斷,半截斷箭從煉的無明甲中擦出,誤中一顆星辰,引發了一連串的星辰爆裂。
就在這場爆炸中,有莘不破隱隱看見一道血光閃現在宇宙塵埃之間。
奈月道:“你也看見了,是吧?”
有莘不破愣了一愣,道:“劍!是第四座墳墓裏出來的那柄劍!”
奈月道:“沒錯,就是它。小夥子,去抓住它吧,借助這把血劍的力量,再加上心劍的靈異,你應該可以把我們送走。”
有莘不破道:“它飛得這麼快!怎麼抓住它?哎!不好,又消失了,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奈月卻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心中有了一個目標,也不再彷徨,朝著那道血光消失的方向衝了過去,中間經過煉和羿令符交鋒的衝突點,那真是個九死一生的險境,好幾次隻差了那麼一點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這時候煉已經無法掌控戰局,羿令符也沒法停手,但有莘不破還是努力地在躲避中前進。
在這個不知多大的空間裏,他不知尋找了多久,是幾天,幾月,還是幾年?終於,血光從他身邊劃過,他不敢伸手去抓,拔出鬼王刀企圖攔住,血光過處,堅不可摧的鬼王刀竟然斷成兩截。
有莘不破大怒,眼見那道血光在前方一個盤旋,從左下方打橫經過,隨手丟開鬼王刀,抽出心劍脫手射去,眼見心劍就要和血劍撞個正著,有莘不破大感後悔。這心劍是雒靈留下的最重要的東西,靈兒不在時,他往往撫劍相思。這時衝動之下發劍射去,隻怕心劍也會像鬼王刀一樣被血光粉碎,不由得著急萬分。
誰知道兩道光芒相撞,卻沒發出什麼摩擦,血光轉了個方向,心劍竟然黏附著跟了過去。
在一瞬間,血劍閃現出了一個寂寞武者的身影——那是個陌生人,但有莘不破卻似曾相識,很快他想起了祖父所珍藏的一幅畫像來——血劍宗!竟然是血劍宗子莫首!
但血劍宗難道已經死了嗎?
這第四個墳墓,埋藏的究竟是血劍宗的人,還是他的劍?
有莘不破驚喜之中,兩劍漸飛漸遠,竟然飛到煉與羿令符中間,恰巧遇上兩人同時對攻,巨大的衝擊把他們中間的一切都化作粉碎,什麼心劍,什麼血光,全都化為烏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痛,心中十分害怕和雒靈的聯係也會隨著心劍的消失而從此斷絕。他叫了一聲“前輩……”想要求教,才發現奈月此刻已經在空間的另一個角落。要回到她身邊,又得再冒生命危險穿過煉與羿令符之間的戰場。
有莘不破已經開始感到疲累,而那兩個男人的衝突卻比方才更加激烈。看著兩人那流星雨般的光華,有莘不破知道自己隻怕沒法回去了。
“就算回去了又能怎麼樣?如果她真有辦法,早就跟我說了吧……”他想幫羿令符,卻不知應否出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他想離開這個地方,可這個地方就像是整個世界。
“我該怎麼辦?”腦袋一陣空白之後,他又問自己,“我到底在幹什麼?”想了一下這些日子來的經曆,他問了自己第三個問題:“我自己到底想幹什麼?”
他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所有行動都是別人在推動:祖父授命他主持玄戰,師父指點他上昆侖——可這些都是自己的目的嗎?
“我為什麼來這裏?為什麼幹這些事情?”
為了家國?為了朋友?還是為了妻子?如果是,那現在做的事情和這些有關係嗎?如果不是,那他到底來這裏幹什麼?
在別人眼裏,他是在出神,在有莘不破自己,他卻是在沉思。
一顆流星在有莘不破失神中向他衝來,卻被一股莫明其妙的力量撕開。眼前的無量星辰,在有莘不破眼中有如無物。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平靜地麵對自己的內心,也不知為何能讓真正的自己擁有這樣的安寧。
在有莘不破失去意識的刹那,心劍終於捕捉到了血劍,雙劍在煉與羿令符的巨大衝擊力之下合為一體,跟著又出現在了有莘不破手中。
有莘不破毫無意識地一揮,整個世界陡然大變!那是絕頂強勁的破壞力,加上絕頂精深的精神力,雙劍合體時所產生的力量,一舉破除了眼前這個幻境的所有迷障。
有莘不破仿佛聽見煉在笑,是大笑,笑什麼,好像說:“好家夥……哈哈……”
他仿佛聽見奈月也在笑,是微笑,微笑中好像對他說:“我在你劍上留了點東西,記得帶給……”
最後,他仿佛看見羿令符也在笑,他笑得很簡單——簡單的笑容,簡單的話:“不破,幹得好!”
然後,羿令符就消失了。有莘不破大吃一驚,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他醒了過來,卻發現周圍什麼都沒有了。
眼前是破碎的星辰,以及一座半頹的墳墓。
奈月,煉,還有羿令符都不見了。
“羿老大!”有莘不破聲嘶力竭地吼著,卻沒有聽見一聲應答——哪怕是他自己的回音。
“奈月前輩……煉前輩……”
有莘不破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可卻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唯一能讓他有真實感的,隻有手中的那柄劍,那柄不知從何而來的劍,那柄陌生而又熟悉的劍。
是心劍嗎?似乎不是。是血劍嗎?似乎也不是。
有莘不破抬起頭,重新注視那座半頹的墳墓,墓碑已經被斬裂,碑上的迷霧正在散開。
有莘不破握緊了劍,慢慢靠近,當迷霧散盡,他終於看清了墓碑上的文字……
墓碑之上,竟然寫著“雒靈”!
有莘不破大怒!
太過分了!雒靈又還沒死,怎麼會有一座墳墓在這裏!
忽然間,有莘不破明白過來:假的,假的!眼前的這一切肯定都是假的!
甚至就連那個羿令符,也很可能是假的!
墓碑倒塌後,一個無比熟悉的女人從墳墓中升起來——雒靈!
有莘不破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了!
怒火燒迷了他的心!
“又出來了一個假貨!”
手中的劍在怒火中發出了一道精金之芒,直射雒靈。
雒靈似乎連反抗都未曾,便在劍芒之中兵解了……
湯誓[14]
當昆侖的玄戰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下界的戰爭也白熱化了。
大夏王朝的家底雖然被敗壞得差不多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大夏王發起了總動員,夏王朝的軍力便仍然不可輕侮。南方昆吾一帶夏軍節節進逼,商軍的主要盟友羋壓甚至陣亡了。而在昆吾之北,夏人也有一條嚴密的防線時刻提防著商人的反擊。但是,從大戰開始以來,商國對這一條戰線並沒有進行多麼激烈的攻擊,就連夏人最為忌憚的成湯,以及他的左丞相仲虺[15](huǐ),右丞相伊尹都沒有出現,似乎兵力都被南方的戰事牽製住了。
然而此刻,卻有一支秘密的部隊聚集於斟尋國一個無名山穀附近,一個威嚴的老者正主持閱兵,如果龍逢還沒死,一定會詫異於這個老朋友竟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這個老者,竟然就是在商國朝堂上與伊尹並肩為相的仲虺。
而仲虺所檢閱的軍隊,人數雖然不多,卻包括最精良的青銅戰車七十乘,以及整個商國最精銳的勇士六千人。這支軍隊,才是商國賴以製勝的必殺隊伍。
“陛下,閱兵已畢!”
仲虺讓往一邊,成湯騎馬上前,他已經很老了,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猶如溝壑般的皺紋,但大戰當前,他的精神狀態卻奮發猶如壯年,他的眼神並非銳利,而是一種能夠帶給將士信心與勇氣的沉著。
“來吧,諸位,請聽我說!”成湯開口了,“今天,不是我子履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叛天子,實在是大夏王倒行逆施,禍害萬姓,因此,上天才命令我去討伐他!”
山穀中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連戰馬的呼吸都很克製。
成湯繼續道:“現在你們大家也許會問,‘我們的國君為什麼不體貼我們,讓我們放下手中的農活,卻去征討夏王?’這樣的言論我早已聽說過,但是履癸有罪,他獲罪於天,而我敬畏上帝[16],因此不敢不去征討。
“也許還有人要問:‘大夏王的罪行到底怎麼樣呢?’那我來告訴你們,履癸他為了自己的私欲,耗盡了民力,剝削天下百姓,敗壞了天下的風氣,以至於現在的民眾忍無可忍,但又怕被履癸迫害,個個敢怒不敢言,隻能指著天上的太陽罵‘你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才能消失?我們寧可和你一起滅亡。’”
將士們聽了成湯的話以後,身軀都為之一聳,卻聽他們偉大的王道:“將士們,百姓已經到了要和履癸同歸於盡的地步了!履癸的德行敗壞到這種程度,我們還能坐視不理嗎?因此現在我一定要去討伐他。”
“你們隻要輔佐我,行使上天對夏朝的懲罰,我將大大賞賜你們!你們不必擔心我會失信!但如果你們不聽從我的誓言,我就讓你們去當奴隸,以示懲罰,決不寬恕!”
成湯的話音還在山穀中回蕩,而誓師之詞卻已經結束,六千死士齊聲呼喊:“願隨我王,討滅罪夏!”
仲虺上前一步,一揮軍旗,軍隊偃旗息鼓,開始了潛行軍。在伊尹巧妙布置的掩護下,他們迂回繞過了夏軍的防線,直襲大夏王都。
最後的夢
成湯和仲虺率領精銳,奇襲夏都時,東南的夏軍卻還蒙在鼓裏。
都雄魁一路南進,橫掃而下,祝融城就在眼前了。
城中一個人也沒有,眼前竟然隻有一個少年,但都雄魁卻忽然陷入某種思念當中。
思念與現實糾纏在了一起。
“哇!好大、好熱鬧……走快點!葫蘆!走快點!”
不,這裏不是,這裏是祝融,不是那個地方。可是,這裏的一切好像……
“你聽見沒有啊!走快點!葫蘆!”
“等等!等等……”
都雄魁有些恍惚。為什麼自己會想起這些少年時的事情呢?這裏是祝融城,又不是自己的故鄉。是有人在施展亂人心神的功夫嗎?不,不是,獨蘇兒已經死了。周圍也沒有心宗的人。
但是很快,那少年時的情景又竄入腦中。
嗯?這不是記憶中的聲音,那是現實中的了?
空蕩蕩的祝融城,連雞狗也沒剩下幾隻,竟然還有一個人在。
是馬蹄!
盡管都雄魁已經不大記得馬蹄的名字,卻還是能記得住他的容貌。不過,都雄魁並沒有理睬他。
馬蹄說道:“我應該怎麼叫你,師父?姐夫?咦,你幹什麼?為什麼不理我?喂!師……師父——”
馬蹄很詫異地發現都雄魁沒理會自己,似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個地方變得陌生了。”都雄魁心道。
當年來到這座城池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城,原來也會長大、會變老的。可是它的生命,是不是也能吞噬呢?
回憶又浮現了……那裏是兩個貧寒的少年,其中一個,是自己。
糧倉,匠棚,市集,宮殿……好像到了哪裏都一樣,到了什麼時候都一樣。記得那個人說過——不,不是那個人,而是那個人的影子。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隻在那把磨得光亮的刀裏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徒弟走錯道路了。宗統這種東西,一走錯路就很可怕。因為要挽回,不是靠年來計算,而是靠代來計算。一個人的認識定型之後,一生都很難改變了。要改變,就隻有毀滅他,然後靠他的傳人來改變和推進了。不過他的傳人的改變,也未必永遠都是前進性的。比如我的徒弟,他就錯得厲害。而我徒弟的傳人,顯然也不可能完全逃脫他的籠罩和影響。那也許要等到再傳弟子甚至第四代、第五代,這個宗統才有回歸正統的可能——當然,也有可能在歧路上走得更遠。不管怎麼樣,這個東西就留給你吧。我希望的那些事情,或許你也不能完成吧。那就隻能再等待下一代了。別的宗派,也許二三十年就是一代了,而我們這一派,一代與一代之間的間隔是很難預計的。所以,本宗的路途,還遙遠得很啊……”
那麵鏡子裏的東西隻顯現了一次,不過那已經夠了。
斟尋一宗留下的那些東西,隻要能稍稍領略,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遠處望去是一座山,這裏是南門了。再過去,就是華夏力量所未能到達的地方了吧。許多追求玄真的人則常常跑到那些蠻荒的地方去,因為那種地方沒有人會來打擾你,有的,隻是些妖怪、精靈、魔鬼、神仙。
他們有可能會侵犯你,也有可能會告訴你許多故事,許多秘密。比如古老的森林中,會存在一些上千年的樹木。如果能聽懂它們的語言,你得到的,將是縱橫千古的眼界和人所不知的秘聞。
都雄魁的思緒又飄到了多年之前,飄到了一個樹妖那裏。
“小東西,你怎麼會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呢?真是奇怪。你是‘人’吧?許多年前——你問我多久?已經不記得了——兩個和你差不多的小東西來到我身邊。一個躲在我身後,一個四處亂找。一個故意露出點破綻,就讓另一個找到了。找到之後,他們就抱在一起,互相啃咬著對方,像發情的野獸那樣子……後來他們就坐在我身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他們看不起我長遠的生命,認為生生滅滅是宇宙間的必然。這一點我當時也是讚同的,心想那一定是兩個很曠達的‘人’吧,真是少見啊。我記得,你們‘人’總是要追求比我們更長的生命,記得有個‘人’曾在這個山上尋找能讓他活得更長的果實,結果把自己毒死了。隻有這兩個人,他們的看法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不過很奇怪,這樣的兩個人後來竟然會變得那麼偏激。糾糾纏纏,離離合合,最後竟然死在我身邊。他們已經具備一舉手就把我毀滅的力量,可到最後,他們的生命還是不及我的百分之一。”
樹妖所說的自以為看破生死存亡的,那大概是洞天派的人吧,也許就是他們的祖師。其實他們真的看破了嗎?隻怕未必吧。如果連生死也看破了,那還有什麼讓他們活得那麼痛苦又死得那麼激烈?
獨蘇兒好像說過,有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嘿嘿,如果有,那就是偏執,無謂的偏執。
隻有生存,才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就是因為這個理念,自己進入了血宗。
東邊的門,對準了一條大路。從這裏可以通向已經頹廢的壽華城。
都雄魁心想:伊摯現在應該正迅速地調動軍馬前往甸服吧。雖然隻是一點蛛絲馬跡,但他瞞不過我。
不過,現在誰還有工夫去管大夏的事情呢?一個王朝的生命,可以是幾百年、一千年,但終究是要滅亡的。而一個能夠生生不息的人,卻可以千萬年而不朽,活得越長,見識就越高,力量與智慧都會與日俱增。萬年之後,那將是如何的一個境界啊?希冀由傳人來突破自己,還不如幹脆由自己來突破自己。
畢竟,隻有實現真正的不滅,才是通往大道至高的康莊路途。時間是向前的,而不是真正可逆,不是循環的,也不可能超然地跳出去。太一宗的人都入魔了,他們不懂得,人隻有隨著它的前進而前進,隨著它的流淌而層累,才能由少而多,由迷惘到清晰,隻有登上最高峰後再俯視群山,那時候的悟才是真正的悟。待在這個時空裏想象著超越這個時空的境界,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葫蘆……”
這個聲音,以後隻能在回憶中聽見了。那個叫葫蘆的家夥其實已經死了。就算阿芝再怎麼淫蕩地叫喊,也並不能讓那個人的聲音重現。
“葫……蘆……”
這就是那個人的最後一句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是在西門——雖然不是這祝融城的西門。不過在當時,那裏也是一座空城了。同樣是為了逃避不可戰勝的敵人,逃得一幹二淨。
從這條道路再往西,就是雲夢了,那個海一樣大的水澤,好像藐姑射就是在那裏誕生的。
都雄魁忽然冷笑了起來。
藐姑射被斟尋一宗從祝宗人那裏複製出來的時候,那個叫葫蘆的自己大概還沒出世吧。然而藐姑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麼來的,就像洞天派那個小夥子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哪裏來的一樣。
為什麼四宗的人一定要糾纏在一起呢?大家本來並沒什麼關係,既不是兄弟姐妹,也不是同門同道。結果千百年來卻總是你來創造我、我來毀滅你的局麵。獨蘇兒當初用“神裂”造出了川穹原神,正如當初那個老頭子用影複再造藐姑射的身體。他們在幹那件事的時候,動機都是自然而奇怪,而產生的後果卻都大大超出他們自身的想象。
“師父……你真的不殺我嗎?那我走了……”馬蹄說。
聽到這句話以後,都雄魁的心回到了現實。
走?眼前這個年輕人轉過身去的時候,那種感覺真讓人感慨啊,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可是他走得了嗎?這座城池,已經完全彌漫在血潮的籠罩之下。那是以十萬將士和三十一萬奴隸的性命造出來的血潮,一路來又吞並了上百萬的生命。在這片血潮麵前,隻怕連伊摯也束手無策了吧。所以他才會躲著不敢出來。
“你幹什麼這麼看著我!”馬蹄道,“哼!你還是決定動手了,是嗎?師父!”
“咦?”都雄魁很詫異,眼前這個年輕人居然融入血潮之中而不受傷害,難道他已經悟出了生滅無礙的道理了?不過也不奇怪,盧城十萬昆吾大軍消失得一幹二淨,應該都被他吃了吧。如果是這樣,那他可能已成長得相當不錯了。那麼,他就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不會受到這血潮影響的人。
“師父……你這些東西……哈哈,好舒服啊!”
馬蹄出入於血潮之中便如遊魚出入於浪濤之間,果然,如果要對付他,這片縱橫天下的血潮也許半點用處也沒有。
“哈哈,師父,你簡直就是給我帶來了一頓大餐嘛!”
他在吞食血潮,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家夥。這也難怪,他這個年紀,大概還以為力量越強大就越好吧。他還不懂得,什麼叫做精純,什麼叫做深遠。
當初自己為了走捷徑吃了那麼多人,後來為了勘破最後那層境界,卻又不得不花比吃人更長的時間、更多的工夫去把那些東西吐出來。捷徑?那根本就是歧路。這小子明顯也犯了這樣的錯誤,他現在隻懂得搶奪,隻懂得吸納,也許要十年,也許要二十年,他才會懂得付出與拋棄的道理吧。
不過,他沒那個時間了。
“哈哈……”馬蹄放肆地笑著,直到發現都雄魁正冷冷地看著自己,“咦,師父,你、你……”
天地間突然靜穆起來,都雄魁回來了,他不再為少年時的往事迷惘,他負手側立,勢若泰山。他的眼神既像是秋雨後的月夜,又像是一頭剛剛夢醒的雄獅。
整座祝融城沒有一點聲音,方圓千裏的生命都嚇得不敢動彈。
他要出手了。
洞庭之戰
都雄魁進城以後,馬蹄就跟在他後麵,隨著他一起東西遊走。他不知道血祖在幹什麼,對方好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做夢。於是他慢慢地有些寬心,直到在血潮中被都雄魁一掌打下來。
馬蹄從地上爬起來,很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男人又恢複了王都時候的模樣:霸道與凶橫藏於微笑之中。但馬蹄又把他和剛才那個都雄魁比較,心道:“那個時候的他,是不是這個絕代宗師的真實麵目呢?”
“師父。”馬蹄叫道。
“什麼師父!我呸!”都雄魁冷笑道,“不過對你這臭小子,我還真的看走眼了!說!你的功夫都哪裏學來的?”
馬蹄也不隱瞞,道:“是你教我的啊。”
都雄魁奇道:“我?”
馬蹄道:“師父,你還記不記得拜師那天你給過我一顆果實?”
都雄魁道:“那又如何?”
馬蹄道:“我吃了之後,拉出了一大堆腐爛的血肉、腸子什麼的。後來我聽人說,我已經有了什麼血之胃。”
都雄魁訝然道:“饕餮之胃!那顆破爛果實居然能幫你製造一個饕餮之胃!”腦際一轉,便明白過來,“是了!血晨那小子去了天山,多半是那見鬼的老頭子給他的!”
馬蹄道:“開始我吃點血肉隻是長力氣,後來我吃的人越來越多,一些本事竟然自然而然地就懂了。再後來,我連頭顱被砍下也死不了,沒有腸胃也能吃人。”
都雄魁道:“那是嗜血之胃由實轉虛後的狀況。這麼說來,小子,你也算有資格做我徒弟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其實馬蹄在王都的時候跟他說過,但他那時根本沒記住。
馬蹄道:“我叫馬蹄。”
都雄魁道:“馬蹄,名字還不錯。”手往自己胸口一按,馬蹄便覺心跳急速加快,一彈指間跳了不下百下,體內的血流如風浪狂湧,幾乎就要衝破血管爆裂而出。
都雄魁竟然能將別人的身體,和自己的身體聯係在了一起!他笑道:“你的承受力倒是不錯。”又往自己的肚子一拍,馬蹄隻覺得肚子一陣抖動,腸胃竟然自己膠結起來,越勒越緊,最後竟崩了個粉碎。
都雄魁再往肺部、後腰連連拍三拍,馬蹄的肺葉立即爆裂,腎髒化作一堆血水,和早已粉碎的腸胃一起噴了出來。
都雄魁重新往胸口一拍,馬蹄哇的一聲,心髒脫口跳出,七竅中鮮血狂射,四肢萎靡,癱瘓在地。
都雄魁道:“不用裝了,你既然能由實化虛,就算這具身體毀掉了,元神應該也還能保住的!”見馬蹄癱在地上一動不動,走過去一腳踏下,馬蹄的身體在巨力下分崩離析,都雄魁卻反而叫道:“要糟!又被你小子瞞過!”
先前被馬蹄吐出的心髒突然一崩彈起,向血潮跳去。
都雄魁冷笑道:“想躲入血潮之中嗎?沒那麼容易!”腳下的影子飛纏過去,化作一頭雄獅,銅牙一合把心髒咬住。
噗的一聲,心髒破開,化作數股血水流淌出血獅子的牙縫。血獅子化作一個沒有縫隙的落網罩了下來,但那些血水還是逃出了三兩滴,滲入地底。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在盧城時你要是就懂得這麼收斂躲藏,也許我找你不到。現在想逃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說話間血氣滲入地表,追蹤馬蹄的元神。血滴極小,血氣的覆蓋卻極大,把上下左右和後方的去路都堵住了。馬蹄無奈,隻好向前狂逃,融入了大江。
都雄魁笑道:“我看你逃得了多遠!”
血滴逆江而上,逃入了雲夢澤(洞庭湖)之中。其時雲夢占地廣袤,比三千年後大出七八倍,北人到此,有的甚至誤以為它就是南海。馬蹄本以為一入雲夢,對方便再難捉到自己,等入了湖口才駭然發現整個雲夢澤都被血氣所籠罩。
“他竟然早已算到我會逃到這裏,已經在前麵設下了陷阱!”無奈之下,隻好藏入一尾青魚體內,希望能瞞過血祖。
都雄魁知道馬蹄就在雲夢之中,卻一時捉不到他,冷笑兩聲,說道:“你以為你這樣我就沒辦法了嗎?”他用血氣結成血網攔住湖口,放水不放魚。召來血潮,用血潮中的血肉造出一隻和大江橫截麵等大的巨型妖獸,往上遊入湖口一壓,滾滾而來的大江之水被擋住,登時四溢而出。都雄魁可不管大江兩岸接下來會遭受怎樣的洪災,仰頭一吸,把剩餘的血潮吸入腹中,化作一個巨人。他這個巨人和季丹洛明的“法天象地法”化成的巨人不同,法天象地變化出來的巨人其實隻是一團氣,而血祖所化的這個巨人卻是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