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讓別人代答,這樣巫術就會失效。”蘇憶藍說。
“啊,這樣啊。那等我回去惡補一下古文和曆史再來挑戰吧。”文彬彬垂頭喪氣地說。
幾個人一直聊到了傍晚,晚飯是在南街上的一家小餐廳裏吃的,算是三人對蘇憶藍重新回到這座城市的歡迎儀式。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其實小澤做的菜更好吃。”阿峰說。
蘇憶藍聽阿峰這樣說,抬起眼睛望著裘澤。
裘澤使勁地捏著耳垂:“改天,請你吃。”
蘇憶藍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告別的時候,裘澤想起一件事,問:“你盤下這個店麵,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特殊原因?沒有啊,就是想在這條中國文化氣息很濃的街上開個小店,正好這家的老板不想做了而已。”
這個《清明上河圖》的巫術,力量已經強到連蘇憶藍這個巫者,都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影響的程度了嗎?裘澤在心裏想。
俞老大不知有什麼事情,始終沒有出現,連電話也沒來一個。但對裘澤來說,這顯然不是什麼糟糕的事。
走進福興裏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弄堂一角的露天理發攤還亮著燈,舊舊的招牌豎在燈泡旁邊,因為這個招牌弄堂的所有人都記住了老李的名字——李發財理發。他每周在附近的弄堂裏各待一天,已經有幾十年了。
李發財揭起最後一個顧客身上的白色理發袍子,取了個小圓鏡讓他對著燈自己看看,轉頭對裘澤打招呼。
“氣色不錯啊。”老李笑著說。隻是他望向裘澤的眼神稍有些複雜,這麼長的頭發,要是按時理的話,得多做多少次生意啊。
“謝謝。”裘澤回答。老李永遠是這句話,任何時候,對任何人。所以,這實際上是一句祝福。
“一個人住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唉。”對著鏡子照頭發的前算命師山羊胡對著鏡子裏的裘澤說。他的每一句話總是讓人覺得,他有更多的話沒有說出來。
“小澤現在是三個人住。”文彬彬說:“你的頭發理得挺好。”
“謝謝。”山羊胡也這麼覺得。他的頭發並不比他的胡子多,所以他格外小心打理。
三個人走過理發攤,後麵的燈熄滅了,夜色又濃重了幾分。
拿鑰匙開門的時候,裘澤在家門口多站了一小會兒。
又看見了,門上白色的奇怪符號。
昨天的那些,明明早上已經擦掉了。可是現在,又被寫上了。
要發生的,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呢?
晚上和文彬彬阿峰擠在書房裏討論巫術的時候,裘澤時不時瞄一眼自己的手機。他總覺得手機會在某個時間響起來,就像前兩天一樣。
“小澤,如果是你的話,那幅對聯會怎麼對?”文彬彬還惦記著MIHIRO麻美由真柚木高樹瑪麗亞鬆島楓。
“八音齊奏,笛清難比簫和。”[10]
“哇塞。”胖子大呼,瞪著裘澤:“我真是太嫉妒你了。”
“我可不會許你那種願。”裘澤說。
手機響了,俞絳的名字在上麵一閃一閃。裘澤瞧了眼時間,十點半。
“來學校。”俞老大彪悍地說。
“現在?”
“廢話,快點快點。我在辦公室。”
放下電話的時候,裘澤發現文彬彬和阿峰都狠狠瞪著他。
文彬彬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小澤,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裘澤甩開他拉開門逃了出去。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了。兩大扇鐵校門已經關了,他推了推旁邊的一扇小門,沒鎖上。
門房的燈亮著,玻璃窗移開了一條縫,露出老趙的半邊臉,一隻斜眼。
“我……”裘澤想著自己該怎麼說,這麼晚來學校的確挺奇怪,要不讓他給俞老大的辦公室打個電話。
“刷。”玻璃窗又關上了。
大概對於奇怪的斜眼老趙和俞老大來說,這種事情並沒什麼值得奇怪的吧。裘澤這樣想著,往辦公樓走去。
整幢辦公樓,隻有三樓的一處窗口還亮著光。裘澤仰著臉看了會兒,走進了漆黑的樓梯口,那就像個張著嘴的凶獸。裘澤想其他人應該不會有這樣惡劣的聯想,隻是自己格外怕黑。
裘澤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裏,他從沒有在夜裏到這兒來過,也就從來沒關心過這個問題。所以現在他隻能摸著扶梯往上走,好在眼睛很快習慣了這裏的黑暗,然後他就能看見樓梯轉角處從窗戶照進來的一點星光了。這多少讓他的心跳得稍慢了些。
俞老大找自己是什麼事情,裘澤沒有多想。他並不指望能猜到俞絳詭異的心思。
“你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關上門。”俞絳一看見裘澤就說。
裘澤反手把門帶上,低下頭打量了自己一番。沒什麼不對呀,自己可沒有穿著睡衣睡褲出來,就是平時的裝束呀。
“算了,回頭找個繩子把你的衣袖褲腳綁一綁,或者卷起來也行。”
裘澤平時在不穿校服的時候,基本就穿自己設計剪裁的衣服,因為溶入了許多東方元素,所以不免稍有些衣袖寬大。再看看俞絳,則是緊身的牛仔裝束。
“是什麼事?”
俞絳也不回答,一指門旁靠著的蛇皮袋:“你拿那個,我們走。”
這蛇皮袋的分量不清,裏麵裝了好些鏟類的工具,有兩把柄很長,露出了袋口一大截。
裘澤抖開袋口看了一眼,就見到兩把長柄鏟中的一把,鏟頭是長長的筒瓦狀,就像從中剖開的竹筒。
“洛陽鏟?”裘澤脫口而出。
“走了。”俞絳背了個大包,關了燈就往外走。
“不會是……去盜墓吧?”裘澤抱著蛇皮袋跟在後麵小聲問。洛陽鏟發明了一百年,至今仍然是盜墓者手中的利器。在有經驗的盜墓人手中,這樣一把鏟子的作用要超過絕大多數的先進儀器。當然考古發掘也會用到洛陽鏟,可對象是俞絳,考古還是盜墓,怎麼都讓人覺得是後者。
“怕了?”
“還好……真的是去盜墓?”
俞絳嘿嘿一笑,作為回答。
出了辦公樓,俞絳卻沒往校外走,而是沿著足球場邊緣,往學校的更深處走去。
“記不記得我要和你交換秘密的事?”
“嗯。”
“還想不想知道?”
“嗯。”
“怎麼老是嗯來嗯去的,好像大便拉不出來一樣。”
……
遇見這種老師就認命吧。
“想。想知道的。”
俞絳嘿嘿一笑,又不說話了。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裘澤在心裏大聲詛咒著。
“你的秘密是……盜墓?”裘澤開口問。
“回答正確。”俞絳說著,拐進了小樹林。
“在這裏麵?”裘澤吃驚地問。這就是他們今夜盜墓的去處嗎?
如果是往日,雖然已經是深夜,但這小樹林裏,沒準還有些不顧校規幽會的男女。不過這是周末,學校裏都是多金的少年郎,有大把比這小樹林更棒的去處。所以現在這片密林裏一片寂靜,隻有俞絳和裘澤一前一後兩個人的腳步聲沙沙沙沙。外麵的路燈照不進樹林深處,越往前走,越覺得有森森陰氣逼來。
裘澤從來未曾想過,這片熟悉的樹林在夜晚會這樣令人發怵。星光月光被樹木的枝葉遮去了大半,往任何一個地方望去,都是黑影幢幢。
“有手電嗎?”他忍不住問。
“再往裏麵走點,現在開手電可能會讓人在樹林外看見。”
心底裏的那片陰影每往前走一步就擴大一分,裘澤不由又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個黑夜。雖然其實那個夜晚他都在熟睡中,但它仍然在記憶裏塌陷成一個可怕的黑洞。
裘澤往前快走了幾步,和俞絳靠得近些。
“中午你看到的那串象牙珠子,其實那家夥是在這樹林裏撿到的。在厚厚的落葉下麵,嘿嘿,我想他肯定在地上打了好一會兒滾,才有可能發現。”俞絳不知想到了哪裏,笑得很不端莊。不過聽著她說話,讓裘澤心裏安定了些。
“我讓他帶我去看,結果就在附近,發現一個被掩蓋過的盜洞。我看了看土,最早早不過民國初年。”
裘澤明白了為什麼下午俞絳沒來南街。
“已經被盜過的墓?”
“對啊,你是奇怪已經盜過我為什麼還來?”
“嗯。”
“現在這世道,要找到一處沒被盜過的大墓,可是太困難了。比如陝西鳳翔的秦公一號大墓,1976年開始考古發掘的時候,一共發現了247個盜洞,最早的一個是漢代挖的。”俞絳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強力手電,光出現的時候,裘澤終於鬆了口氣。
“像這一類的大墓,放棺材的主室之外,前室後室側室耳室一大堆,構造可複雜的很,你盜一點我盜一點。想隻挖一個洞就把所有的寶貝帶走,嘿嘿,那需要的水準可不是一般的專業啊。”
俞絳像一個資深盜墓專家一樣徐徐道來,然後話鋒一轉,說:“不過,今天我可不是衝著什麼寶貝來的。”
“哦?”裘澤盡量克製不要把心裏的懷疑情緒帶出來。
“就是這裏了。”俞絳用手電對著一處地方。
這是一處樹木相對稀疏的空地,有一圈比井蓋大些的地方被清理過,上麵的落葉都掃到一邊,露出了下麵的泥土。
俞絳讓裘澤把蛇皮袋裏的工具倒在地上,都是各種的鏟子和鐵鍬。然後她拿起洛陽鏟,在空地中央用力插下去。
大概往下插了一米多深,再拔起來的時候,鏟子帶出一截泥土。俞絳用手撚了一點在鼻子下麵聞了聞,點點頭,又在周圍淺淺的插了好幾竿試探,最後用鏟畫了個圈。
“這就是原本盜洞的大小,土比旁邊鬆得多,你重新挖開來。”她說著挑了把鏟子給裘澤。
“什麼時候累了就換我。”俞絳說。
裘澤挽起袖管,開始做挖土工。
“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盜墓。”俞絳的話讓裘澤手一抖,鏟歪到了圈外去。
“在我曾祖父這一輩上,還有人盜過墓。算是盜墓世家了。”
“盜墓……也有世家?”
“當然了。這裏麵學問可深著呢,如果隻是拿把鏟子到處亂挖,尋常小墓那還好說,真要是大墓,非但挖不到什麼東西,把命送掉也是常有的事。到了我祖父的時候,家裏就沒有什麼人再盜墓了,家族開始陸陸續續遷居海外,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家當,也大多數帶了出去。所以呢,我自己家裏的中國古物,可比許多博物館要更豐富珍貴。”
“怪不得你這樣的年紀,在古玩方麵就那麼在行。”
“切,那是我天分高。”俞絳毫不謙虛地誇獎自己:“你以為任何人隻要在古玩堆裏長大就都能像我這樣精通?當然了,家傳的一些東西也是很重要的。說白了,盜墓也是賊嘛,像我家這樣的世家,那就是賊祖宗級別的,怎麼可能對要偷的東西不精通呢。”
裘澤一邊用力挖坑,一邊猛點頭。
“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和曾祖父一起住了好幾年,在徐州鄉下的一個小村。一直到他在我八歲死了,才被接到瑞士去。小時候曾祖父給我講了很多的故事,從前盜墓的故事。我也知道了為什麼後來我們家沒人再幹這一行的原因。”
“不是因為已經挖得夠多夠有錢了嗎?”
“不是的。是因為不敢再挖了。”
“不敢?”
“對,因為巫術開始失效了。”
裘澤一鏟鏟進坑裏,拄著長柄,回頭驚訝地看俞絳。
“巫術?原來你家也曾經有人會巫術?”
俞絳靠在一棵樹上,雙手環抱衝裘澤得意地笑:“吃驚吧。剛才我就說過了,盜墓這一行,水可深著呢。你以為那些帝王將相,王公貴戚的墓裏,就隻有機弩伏火毒煙儲水積沙這樣的機關來對付盜墓者嗎?‘丘墳發掘當官路,何處南陽有近親’,唐時韓愈就這樣寫詩感歎,古時哪個不知道,如果厚葬,死後免不了要和盜墓的打交道。在那個巫術效果顯著的年代,怎麼可能不用巫術來對付盜墓者呢?喂,這麼快就累啦,累的話就換我來。”
“哦,還能挖一會兒。”裘澤提起鏟子繼續挖土。
“所以,不懂巫術的人進到有巫術保護的墓裏去,那不是找死嗎。能稱得上盜墓世家,那肯定是懂巫術的,知道用巫術來保護自己,隻有巫術才能對抗巫術。你肯定看過許多出土的鎮墓獸,還有墓裏的壁畫,比如漢畫像石中的一小部分。嘿嘿,現在所有的專家,都會以為,那些隻是裝飾,或者簡單的精神寄托。”
裘澤在心裏飛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藏品,幸好,沒有鎮墓獸之類的東西。
“可是呢,從兩百年前巫術的效力就開始減弱。對我們家來講,盜墓的危險性也逐年上升。而我曾祖父,就是親眼見到巫術還能發揮作用的最後一輩人了。那一輩,大多數的人都死在盜墓上了。後來想想,積累的財富已經夠多,就決心收手,到海外轉型成收藏世家了。”
“但巫術失效,那墓裏對付盜墓的巫術,不也一樣跟著失效嗎?”裘澤奇怪地問。在他看來,兩相抵消,攻擊和保護的力量同時消失,不是等於沒有變化嗎。
“不是的,墓裏的巫術效果有削弱,但多少還是起作用的。好像一直埋在地下,有什麼力量在保護著巫術的效力似的,失效的程度要比正常情況好許多。而且,原本我們家還掌握了一些探墓和躲避墓裏機關的巫術,通通失效以後,所謂的世家就淪落到比野路子好不了多少的境地,這活還怎麼幹下去?”
裘澤擦了把汗,手裏的鏟子越來越沉,挖出來的泥土已經在旁邊堆了一大堆。這活也不好幹呀。
“到我上一代,家裏的成員已經對巫術這種東西不相信了,因為他們全都沒有見過,以前的事情都是當故事聽的。可是我不一樣,我和曾祖父住的那些年,讓我相信巫術真的是存在的,至少曾經存在過。所以,巫術是我的一個夢想,你能明白嗎?我想要看看它,看看真正的巫術在我麵前發揮作用。”
“我明白。”裘澤用力挑上一鏟土,說。
“換人了。”俞絳說著把裘澤趕到一邊,看了看深度,已經挖下去近一米了。她換了更合適這個深度的另一把鏟,開始挖起來。
“前麵我說不是為了什麼寶貝才來挖洞,聽起來你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
“沒。”
“哼,看你抬腿就知道要往哪邊尿,還瞞得過我?”
又不是狗,為什麼尿尿要抬腿。裘澤在心裏鬱悶。
“這小樹林是在一個小山包上的,你看這山包的形狀,要是這底下是一整個墓,得有多大。你不是正愁那兩兄弟的事嗎,附近這麼多人不明不白的暈過去,可能和這有關係。”
“和這座墓?”裘澤精神一振。
“我看家裏從前的那些記載,在年代久遠規模龐大的墓裏,會凝聚起對人有害的東西。這和一般的毒氣還不一樣,叫作墳氣或死氣。可能是未知的病毒,更可能是類似巫術的力量。我從到這學校上班那天起就覺得有地方不對勁,許多征兆都顯示這裏可能有濃重的墳氣。不過這種東西要麼是小時候曾祖父講的,要麼是我自己看家裏壓箱底發黴了的前人記錄時看到的,沒第二個人能相互印證。可是今天下午我發現了這兒下麵真的有古墓的時候,就知道我的猜測錯不了。”
“你知道怎麼把這墳氣破了?”裘澤著急地問。
俞絳悶頭鏟了好幾下,然後回過頭衝裘澤一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