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窮證——憶亡妻(1 / 1)

我並不喜歡收藏。對於時下日趨風靡、很多人趨之若鶩地搜集真真假假的爛古董、銅錢和毛澤東像章、郵票之類,皆無興趣。沒有那麼多閑工夫。但是,作為一個雖然還未很老,但畢竟已不年輕的文化人,寒家總有不少文化積存,其中包括收藏家們已經或正在感興趣的東鱗西爪、一枝一葉。

譬如說,我在翻舊相冊、筆記本、畫冊、書籍時,有時會發現上海、北京、江蘇等地的糧票。其中上海的半兩糧票,在全國堪稱獨一無二。當時憑此票可買一碗豆漿,或一根油條,也因此遭到外地人,特別是北方漢子的譏評:“上海人小家子氣十足!糧票居然有半兩的,還不夠塞牙縫,虧他們想得出!”其他還有工業品券、布票、油票、買豆製品卡等,都是我多年前隨手亂放,時間久了,也就忘諸腦後,有時找東西、查資料時,又使這些雞零狗碎之類,重新躍入眼簾,勾起我許多沉重、無奈的回憶。有的事,更是刻骨銘心,令我老淚縱橫。

娶妻生子,人生大事也。我妻過校元女士,無錫人,1955年考入複旦大學物理係,與我同屆。但我讀的是曆史係。我們在1956年相識相戀。1958年,她提前畢業,留校工作,參加了研製我國第一台模擬電子計算機的工作。從1959年冬開始,複旦大學的食堂越來越緊張,靠每月二十五斤的定量糧票吃飯,副食品又少得可憐,我根本吃不飽。校元吃飯時,每次總要將碗裏的飯撥一些到我的碗裏。1961年初,我留校讀研究生已經一年。我倆商量多次後,決定結婚。因為結婚後,才能拿到戶口簿,而有了戶口簿,便有了副食品供應證,每周可買幾塊豆腐幹、半斤豆芽之類,還另有一些票證。我們的積蓄很少,為置辦必備的家用品煞費腦筋。我在朔風凜冽中奔波,費了很大勁兒,才憑票購到一張雙人鐵床、一隻熱水瓶、一個洗臉盆、一隻痰盂。

第二年夏天,我妻在第二軍醫大學辦的長海醫院,生下我們的兒子宇輪。全國的饑餓,像瘟疫一樣蔓延。我們無權無勢,無處開後門。校元懷孕期間,營養不良,身體又不好,故兒子出世後,她幾乎沒有奶水。出院那一天,她哭著對護士長說:“我這一點點奶水,怎麼能養活這個孩子?”這位瘦長的約三十多歲的護士長,含著眼淚,歎息著說:“是啊,你如果營養跟不上,身體又康複得不好,很可能會斷奶的。”她說這樣吧,我去找醫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開出證明,就說你因病無奶,你們拿這個證明,去找牛奶供應站,按照規定是可以訂一瓶牛奶的。也不過十分鍾後,護士長微笑著來告訴我們:證明開來了!我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這位善良的護士長、女軍人才好,我妻感動地連連抹著眼淚。而護士長歎息著,一臉無奈地說:“這裏的產婦,很多都沒有奶水,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這樣的證明,我們是很少開的。因為現在牛奶供應非常緊張,多開了,牛奶公司會對我們有意見。”回家後,我立即去牛奶供應站。辦事員是位中年人,得知我倆都是在複旦大學搞研究的,他二話沒說,就給我辦了一張牛奶卡。我手拿這張薄薄的、四寸見方的卡片,覺得手頭沉甸甸的,勝似萬兩黃金。有了它,我的兒子的生命才有保證,我妻子才能破涕為笑。

彈指間,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那賢惠卻又苦命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中遭迫害不幸去世,已經二十八年。宇輪遠渡重洋,在澳洲落籍,也已十年。不知那位護士長大姐、辦事員老哥,現在哪裏?非常懷念他們……

回首票證渾是夢,都隨風雨到心頭。不管是眾多愛好者熱心收藏的,還是我家殘存的各種票證,都是窮證——是計劃經濟,特別是極“左”年代國困民窮的曆史見證。其次,更準確地說,是“左”的路線、烏托邦空想把國家、百姓搞窮的物證。背離了實事求是的共產風、浮誇風鬧到了頂峰,帶來的後果正如一句詩所形容的那樣,“一峰頓使九州貧”,這是莫大的曆史悲哀!所幸噩夢一般的曆史,早已翻過去好多頁,改革開放現代化大潮,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衝走了那些大大小小、瑣屑難記的票證。真個是:別了,票證。但願它永遠不會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