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這次大迫害之後,一位傳記作者在為馬祖弟子——溈仰宗初祖之一的溈山靈祜(853年卒)——所作的一篇碑銘中,非常直率地告訴我們,在大迫害期間要他還俗時,他即“裹首為民,惟恐出蚩蚩之輩”。而當大迫害過後,準許複興佛教之時,與宗密等許多大師友好的湖南觀察使裴休居士請他出來弘揚佛法,他的弟子建議他把留起的須發剃除,他微笑著說:“你以須發為佛耶?”但當他們再三勸請時,他便又笑著答應了。這是一個大禪師對於大迫害的看法。他似乎並未受到多大擾害。
毫無疑問的,在大迫害之後的數十年間,最偉大的兩位禪師,恐怕要數偶像破壞主義者德山宣鑒(865年卒)和臨濟義玄(866年卒)了。
宣鑒是第十世紀興起的雲門和法眼兩宗的精神祖師。他遵循馬祖之道教人“無事去”,頗有老莊哲學的風味。他說:
諸子,莫向別處求覓,乃至達摩小碧眼胡僧到此來,也隻是教你無事去,教你莫造作。著衣吃飯,屙屎送尿,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隻是尋常一個無事人。
他最喜歡用最褻瀆的話說最神聖的東西:
這是佛也無,祖(查《指月錄》此字為“法”——譯者)也無;達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係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墓鬼,自救得了麼?
仁者,莫要求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你且不聞道:老胡(按措佛——譯者)經三大阿僧祗卻修行,即今何在?八十年後死去,與你何別?仁者,莫用身心!一時放卻,頓脫羈鎖!
就在宣鑒在湖南西部教禪的同時,與他同代,可能是他們人的義玄,亦在北方(今之河北西部)展開了他的臨濟派。此派在其後的兩個世紀,成了中國禪最具影響力的一宗。
義玄的偉大處,似乎在於他把知性的解放視為中國禪的真正使命。他說:
達摩大師從西土來,隻是覓個不受人惑的人。山僧無一法與人,隻是治病解縛。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始得自在。夫真學道人,不理佛,不取菩薩羅漢,不取三界殊勝;迥然獨脫,不與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前,無一念心喜;三塗地獄頓現,無一念心怖。
是你目前用處與祖佛不別,隻麼不信,便向外求。莫錯!向外無法,求亦不得。你欲識得佛祖麼?隻你麵前聽法的是!
以上宣鑒和義玄用“白話”所說的一切,就是中國的禪,而這個,且讓我再來重說一次:根本算不得是禪。
但那些虔誠的佛教徒偏要告訴我們:所有這些,既非自然論,亦非虛無說,更非打破偶像!他們說那些偉大禪師所指的東西,並非這些白而粗鄙的言詞所示的意思;他們所用的是禪的語言,而禪是“超越吾人理解的限域之外”的!
五、禪宗教學方法的發展
禪,以其在中國思想中所占的時間而言,前後涵蓋有四百年左右——約當西元700到1100年之間。最初的一百五十年,是中國禪各派大宗師的時代——亦即危險思想、大膽懷疑和明白直說的時期。我們可以從此一時期的可靠文獻看出,所有自神會、馬祖、到宣鑒和義玄等大師都以明白無誤的語言說法,並未使用字謎樣的文詞、姿勢或動作。被認為是馬祖及其親傳弟子所作的某些謎樣的答話,都是很久以後的發明。
但當禪學在士大夫及政治圈中受到敬重,甚至變成一種時髦的玩意時,就有一些和尚和一知半解的俗人,用禪師們所說的言句去交談和聊天。在這當中,禪宗祖師的偉大觀念,實有落入所謂“口頭禪”的危險。又,由於禪很快就取代了佛教所有其他的一切形式,住在山上的傑出禪師也就不得不循信眾或國家的要求,時常到都寺的寺院中去擔任或主持佛教的許多禮拜儀式。在這種情形下,即使他們真的相信無佛無菩薩,但要他們向支持他們的有力外護說:“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可以嗎?那麼,有沒有別的比較巧妙但同樣刺激思想而不至落入“口頭禪”的方式去表達他們前輩大師所明白說出的東西呢?
所有這些新的情況,以及其他種種可能的原因,使他們不得不想出一套新的教學方法,運用許多奇怪、有時似是瘋狂的姿勢、言辭或動作去傳達一種真理。義玄本身或許就是使用這些技巧的第一個人,因為他是以棒打發問者或對之發出震耳欲聾的大喝著名的宗師。他這一宗——臨濟宗,在其後一百年間所發展出來的一套取代直說的奇特教學方法中,扮演了一個最為突出的角色,說來也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但此種教學方法以及與其相關的一切瘋狂技巧,並非如一般所常描述的那麼不合邏輯或違反理性。將禪宗各派及當時的目擊者和批評家所作之相當可靠的記錄與證詞,做了一番謹慎和同情的檢討之後,我深深地相信:在所有這些看來似是瘋狂混亂的表麵之下,存在著一種明白而又合理的,可以稱作“困學”的教學方法——亦即讓學者透過他自身的努力和逐漸擴大的生活體驗去發現事物的實相。
略而言之,此種教學方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或方麵來加以說明:
首先,是一般所謂的“不說破”原則。禪師對於初學的責任是:不將事情弄得太易,不把問題說得太直,鼓勵學者自行思考,自尋真理。禪宗大師之一的法演(1104年卒),曾經吟過兩句出處不明的偈語:
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
此種教學方法實在太重要了。十二世紀最偉大的儒教思想家兼大導師的朱熹(1130-1200),某次感慨地對他的門人說:“吾儒與老莊之所以後繼無人,而禪家卻易得傳承者,乃因彼等能冒不說破的危險,使學者疑惑不決而有所審發也。”一位禪學大師在談到他的證悟經驗與老師的關係時,常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隻重他不為我說破。”
其次,為了實行“不說破”的教學原則,第九、第十世紀的禪師們想出了多種多樣的奇特方法去答複問題。如有初學者說:“什麼是真理?”或:“什麼是佛法?”他們如非當下給以一記耳光,就是給他一頓痛棒,再不然就是默然休歇去。有些作風比較溫和的禪師,則教問話者到廚房去洗缽盂。另外一些禪師,則用似是毫無意義,或似非而是,或全然矛盾可疑的話去作答。
因此,當有人問雲門宗的初祖文偃(949年卒)“什麼是佛法”時,他便答道:“幹矢橛。”(這句反偶像的答話聽來似乎太褻瀆了,使得鈴木故意將它譯為A dried up dirtcleaner的原因,也許就是因了這點。自然,這個譯語既欠正確,亦無意義。)這樣的一種答語,絕非所謂無意味語;他是遵循他的師祖德山宣鑒的反偶像的教法而答的,後者確曾說過:“佛是老胡矢橛!”“聖是空名!”這類的話。
曹洞宗初祖之一的良價禪師(869年卒),當有人向他問以同樣的問題時,他便悄聲答道:“麻三斤”。於此,隻要我們記得早期某些大師的自然主義思想,便會明白這句話也不是沒有意味的了。
但初學的人很可能不會懂得這句話的意義,因此,他隻好回到廚房去洗碗碟。他感到了疑惑,因了不能了解老師的答話而感到慚愧。他疑了一段時間之後,老師便叫他到別處去碰碰機緣。於是,他踏上了學習的第三個階段——整個教學方法中最重要的一環,這叫做“行腳”。
那些說禪的方法是非理性的,是神秘的,因此也是“絕對超越吾人理解限域”的指評者,對於此一行腳階段——從這一山到那一山、從這一派到那一派、從這一師到那一師,到處訪師參學的重大教育價值,都未能夠得到適當的了解。許多著名的禪師,都曾化過十年、二十年及至三十年的時光,行腳到許多大師的會下參學請益過。
且讓我再拿朱熹所說關於賞識禪家“行腳”的話為例。這位新儒運動的偉大領導者,病倒在床,快要死了。他的得意門生之一的陳淳前去看他,並在他的書院中度了幾天。某日晚上,躺在床上的朱熹對他說道:
今也須如僧家行腳,接天下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州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閉門猛坐便了,便可以為聖為賢。自古無不曉事的聖賢,亦無不通變的聖賢,亦無關門獨坐的聖賢。聖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那個事理會不得?
現在且讓我們回到行腳僧的話題。所謂行腳僧,隻帶一根拄杖,一隻缽盂,一雙草鞋,總是步行。他沿途乞食求宿,有時得到路旁的破廟、洞窟、或被棄的破屋中歇腳。他忍受風霜雨雪的肆虐,有時還得忍受俗人的冷酷。
他見到了世麵,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他在當代許多偉人門下參叩,學習發問,發生大疑。他與同學討論問題,交換意見。就這樣,他的經驗日見廣闊,理解日見加深。然後,某天,當他偶然聽一個女工的閑聊,或聽到一個舞女的豔歌,或聞到一朵無名小花幽香時——是時,他便恍然大悟了!多麼真實!“佛真像一個矢橛!”“佛就是麻三斤!”現在一切了如指掌了。“桶底已經脫落”,奇跡終於發生了!
於是,他複再度長途跋涉,順到他的本師麵前,帶著真摯的眼淚與歡欣,拜倒在從未讓他輕易的良師腳下,磕頭答謝。
這就是我所了解的中國禪的教學方法。這就是朱熹在吟味下麵的詩句時所領略的風光: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這樣的禪,是不合邏輯、違反理性、超越吾人知性理解的嗎?我且讓11世紀的偉大禪師法演來答複這個問題。某日,他向聽眾問道:“我這裏禪似個什麼?”接著,他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忽滑穀快天和鈴木二人前已譯過,現在我再將它另譯如下(此處自無必要照抄本文作者的英文譯文。現在且參照他於民國二十三年十二月在北平師大用“白話”所講的這個故事,試為中譯於此。它的內容與《指月錄》一書所載雖略有出入,唯不違原意。且較生動活潑得多——譯者):
有一個人,專門以偷竊為生。他有一個兒子,見他老了,心想:“我爹老了,我該如何養家呢?應學一門手藝才是。”於是,便將這事告訴了他的父親。父雲:“好的。”
某夜,這位賊人便將他的兒子帶到一家富室,在牆上挖了一個洞,進入屋內。父親用萬能鑰匙打開一隻櫃鎖,叫兒子進去竊取衣物。但兒子剛一進入,父親便將櫃門關上,複又鎖起,並於廳上故意敲擊作響,使其家人驚覺,然後即複越洞回家。
其家人即時起來,點燈查看,發現牆上有洞,知有賊來,但已走了,賊兒在櫃中暗自想道:“我爹何故如此,”正不知如何得出之間,忽然心生一計,即在櫃中作鼠吱之聲。其家人聞之,即遣女婢照燈開櫃。櫃剛一開,他即跳出吹滅燈,推倒女婢尋穿窬而出。
其家人隨後趕來。正緊急時,賊兒忽見一井,遂將巨石推落其中。家人以為他落了井,即於井中索搜,而他即取捷徑,奔回家中。
他見了他的父親便埋怨道:“你為何將我鎖在櫃中溜走?”其父說道:“你且別問傻話,說說你怎麼逃出來的吧。”賊兒將逃跑的經過說了一遍。其父聽了掀髯點頭微笑道:“這麼說來,你畢業了!”
“這個”,法演大師接著說,“就是我這裏的禪”。
這個,就是十一世紀末期的中國禪。
(本文原名“Ch\\u0027an Buddhismln China:Its History and Method”,譯自Philosophy East and West,Vol.Ⅲ.No.I,April1953.
另有一本叫做Vision and Action:Essaysin Honor of Horace Kallen on His Seventieth Birthday的書,亦錄有此篇。)
【注釋】
[1] 1詩人王維卒於761年。
[2] 2五祖弘忍卒於6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