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豬啊,這麼燙的水,燙到夫人怎麼辦!”許錚試了試侍從打來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卻聽身旁撲哧一聲笑——蕙殊板著的臉一時繃不住,被他這話逗樂。
許錚這才反應過來,錯了,間接罵到夫人頭上去了。“笑什麼笑?”許錚惱羞成怒,瞪一眼蕙殊,悶悶氣惱。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見他袖口濺上的血跡,“是你動手打人?”許錚不理睬。“你就這樣對待你們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們簡直是土匪、軍閥,粗魯……stupididiot!”那被罵的人滿不在乎,隻是冷哼,“中國人講中國話,少來嘰嘰咕咕。”
蕙殊氣結。“難道離了洋文不會說話?”許錚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從重新打了溫熱水過來,還得嗆上這大小姐幾句。蕙殊卻搶上一步接過水盆,“給我,不用你礙事!”
這倒讓許錚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討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悅。當下退到門邊,替這大小姐推開了房門。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許錚,大步走過他麵前——腳趾上突如其來的劇痛讓許錚刹那麵目扭曲,倒抽冷氣。穿慣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殺傷力在此時得到發揮。
蕙殊回頭眨眼,朝許錚露出一個粲然笑容。見了房間裏的二人,卻讓蕙殊頓時笑不出來。四少與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視他。
靜夜無聲,燈影斜映,偌大的房間裏除了他和她,仿佛再也容不下多餘的人。蕙殊與許錚一時都呆在門口。霍夫人側首,眼裏存著些許恍惚,似剛剛從一場驚夢裏醒來。
“許副官。”她定了定神,再開口時已沉靜如初,“時間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謙,直接往車站與我會合。”
許錚立正將靴跟一叩,“是,夫人,我這就派人去接!”“我要你親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邊還不能全然放心,若有個萬一,旁人應付不來。”“可是夫人……”許錚猶疑,“萬一你獨自在車站遇上變故……”霍夫人沉下臉來,皎皎眉目自有凜然氣度,“沒有可是,這是命令。”“是!”許錚咬牙立正,後退一步,將房門重重帶上。
蕙殊端著個水盆,一時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隻聽四少低聲問:“要走了?”霍夫人沉默,轉身走向蕙殊,“勞煩你了,祁小姐。”見她伸手欲接過毛巾,蕙殊忙避開,“我來,我來就好。”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爭,靜立在沙發一側,看她手忙腳亂絞幹毛巾。
四少額頭傷口已清理過,所幸是皮外傷,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還是令蕙殊心驚肉跳,拿著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來,摸一摸自己臉頰,皺眉看手上的血,“這麼髒。”
蕙殊慌忙解釋,“不是髒,我怕你會疼……”急切之下,一邊說一邊毛巾就按了上去,隻聽四少唉的一聲,倒抽長長一口涼氣。
一雙溫軟的手,及時接過了毛巾。“應該這樣子。”霍夫人溫言示意給蕙殊看,拿毛巾從內而外拭去多餘血汙,手勢輕巧,小心避開了傷口。四少略仰了頭,鬢發淩亂,燈光映著眼眸,在她雙手之下順從得像個孩子。霍夫人也不說話,將擦過的毛巾浸回熱水,再絞幹了,緩緩拭過他臉頰。
“我欽佩你的意願,隻是現實沉重,有些事恐怕太過理想不能達成。”霍夫人語聲輕緩,四少的目光卻為之粲然。
蕙殊聽不懂,不知這沒頭沒腦的話,又是關於什麼意願。“我知道。”四少微笑,“艱難是必然的,但總強過畏難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實現你的抱負嗎?”霍夫人歎了口氣。“別的可以,這一項不能。”四少目光篤誠,“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許還未爆發,但東南叛亂已是引子。況且我想做的事,牽涉極大,首當其衝便是煤鐵命脈。軍工雖自前清就有,可多年來未見發展。那正是因為政府無能,礦業被軍閥割據劃占,難以調配!如今南方富庶在於商運,實業根基薄弱,資源恰是軟肋,北方則大有可為。佟公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學校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現代軍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講到激越處,一時嗓音沙啞,說不出話來。蕙殊看在眼裏十分難受,默然轉身倒了杯水遞在他手裏。
霍夫人卻隻是沉默。燈光將她側顏映得極美,也極冷,似一尊毫無感情的雕像。她待他忽冷忽熱,真正殘忍。之前聽聞她、好奇她,卻從未厭惡她,連理應存在的嫉妒心也沒有過。但這一刻蕙殊望著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終於從心底生出一絲恨來。
一個女人,怎能狠心至此。可她卻又開口,語聲輕微而明晰,“那麼但願你是對的,無論成敗,我會支持你。”
無法言傳的光輝耀亮他整個人,似世間所有快慰都在頃刻降臨。第一次在四少眼裏見到這樣的神情,連同方才的激揚卓然,令蕙殊驚怔,仿佛也是第一次看清這個名叫薛晉銘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