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錚的反應不如她預料的震驚,隻是皺起眉問:“然後呢?”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將家產捐給政府做軍費,軍火贈給督軍,放棄他一心一意要做的軍工廠,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車子在此時駛入一個急彎,道旁低垂樹枝唰唰刮過半搖下的車窗,幾乎打在蕙殊肩頭。許錚下意識將她一拽,伸臂擋住樹枝。她隨著車子轉彎之勢跌入他臂彎,茫然地仰起臉,“為什麼,你們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業嗎?他怎麼能這樣輕率放棄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開始,就這樣撒手放棄!”
壓抑心底的失望在這一刻衝破理智牢籠,再不能欺騙自己相信種種借口與慰藉,他就是放棄了,放棄了曾激勵她一同為之努力的理想,放棄了她滿懷憧憬期待的將來。她視他如無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斂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長遠,胸懷久誌……可如今,他因一個莫名其妙到來的女人,以一個全無道理的決定,輕易粉碎了她對他的期待。
這失望,遠比他要結婚的決定更令她難過。
溫暖水波動漾在臉龐耳際,帶起奇異的甕甕聲響,水下屏息的窒悶,令心緒異樣寧靜,似將整個世界都遠遠隔絕。浴室門上傳來低叩,女管家的語聲聽來仿佛十分遙遠,“夫人,衣裳已備好了。”
水麵漾開,從氤氳霧氣中浮出女子精致的臉廓,瓷白肌膚添了浴後紅潤,水珠從她眉睫發梢滴落,沿修長頸項滾落頸窩,漫過鎖骨……她拿一條雪白浴巾漫不經心裹上身子,赤足踩過地上羊毛絨毯,懶懶問道:“督軍在路上了嗎?”
“侍從室說已出來了。”女管家將一襲深紅曳地禮服捧上前來,衣緞流光溢彩,紅得耀人眼目。鮮少有人敢將這般豔烈顏色穿在身上,唯獨夫人雪膚濃鬢,天然風流,最適宜不過。女管家心下暗自讚歎,一麵將妝台上璀璨奪目的鑽石項鏈輕輕係上她頸項。
她看著鏡中閃耀的鑽石,微皺了眉頭。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歡?換那條瑪瑙墜的看看?”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貼身小物的抽屜,取出一隻不起眼的錦盒,垂眸看了半晌,輕輕打開來……管家探頭看去,卻是一副豔絕奪目的鴿血紅寶石耳墜,炫目之光令見慣世麵的管家也呆住。夫人親手將耳墜佩上,自鏡前轉身,眸色流轉,鬢砌烏雲,襯了唇角一點笑意,頃刻間整個房間都生出異樣光輝。
“夫人真是美極了!”管家的讚歎發自肺腑。念卿看向鏡中人,看那鴿血寶石緋光瀲灩,心頭不覺回暖。耳畔鬢間一點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與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負知己之情。今晚總理府上夜宴,將是一場王對王的硬仗。這身盛妝華服,亦是她的戰甲。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獲得全勝,終於壓倒反對之聲,於今日正式宣誓就任。代總理與臨時內閣的尷尬處境得以脫去,入主北平的呼聲也隨之高漲。如何處置佟孝錫,卻是梗在霍仲亨與佟岑勳之間的最大難題。打進北平則是魚死網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錫的和談條件,與之妥協。
佟孝錫的條件十分明確,他要向北退守,依舊盤踞煤鐵富庶之地,保有依附於他的小股軍閥武裝及日本顧問團,名義上則宣布歸附北方內閣——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幹戈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殘之苦。對於政客來說,最大獲利已到手,該上台的上台,該升官的升官,誰再管佟孝錫退往哪裏。若是仗一打起來,難免出錢出餉,一應軍費開銷總要算在政府頭上,要從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順水推舟就此妥協,既不為難佟岑勳,也不麻煩霍仲亨,理應皆大歡喜。
北方再一次得來粉飾的太平,不管真假,總算作太平。由佟孝錫掌控的煤鐵資源,依舊由日本商團“共同”擁有開發權利——將這些好處給了他們,也無損大家手中既有利益,興許日後還可共同獲利。這便是內閣的如意金算盤,也是總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與佟岑勳共同赴會的調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勳止兵不前,打與不打、如何打、打下來勢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處……兩個人互不相讓,態度亦是同樣難以捉摸。風雲局中劍拔弩張,她這廂,卻依舊華服盛妝,做自己角色中的鬢影衣香。這是亂世中一瞬升平的奢華,那烽火戎馬、流離顛沛,卻是升平背後的瘡痍。許多年後,不知世人又將記得哪一麵。窗外天色陰沉,風卷暮雲,天邊灰暗裏透出隱隱焦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