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中第一支桃花綻開的時候,這場戰事的硝煙痕跡也平息在一派升平景象裏。在霍佟聯軍的威勢之下,北方各地散潰軍閥紛紛棄戰歸附,宣布服從新內閣,擁戴新任總理與政府。潰逃西北的佟孝錫殘部在榆林一帶撞入包圍,被迫向佟岑勳投降。蔓延四下的戰火再一次被撲熄,古老的北平城又免去一次戰火浩劫。
對於黎民而言,這是唯一值得額手稱慶之事。新內閣的上台與北方名義上的統一,在世人看來,不過是又一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力顛覆。那些名義上宣布了歸附的軍閥,依然保有獨立武裝,照樣在一方土地上總攬軍政大權,橫行無忌,儼然土皇帝一般。就算是那佟孝錫,也隻被安了個不輕不重的罪責,撤去一應職務,押回東北軟禁了事。
見慣更替起落的老皇城,與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對分分合合的政局早已波瀾不驚。總理府又換了新主人,牆還是那牆,瓦也還是那瓦,隻不同的是,新任總理夫人將門前的石獅子打了去,重砌了一個西式噴泉。總理府對麵的大宅原是一處前清王府,後來被傅家占去,而今傅家倒台,這富麗奢華的王府又住進了霍仲亨夫婦。
春日黃昏,薄雲低絮,三兩隻倦鳥歸巢。風動垂簾,夕陽將碧瓦闌幹染遍。西廳裏早早亮起燈來,將庭中一樹碧桃照得影影綽綽,池中錦鯉翻波,攪起水聲泠泠。金絲楠木圓桌鋪上雪白亞麻桌布,外頭依次傳菜,兩名仆婦利落地將滿桌精致菜肴一一布好,道一聲“夫人請用”,便悄無聲垂手退出門外。巨大的圓桌旁,念卿獨自一人端坐,麵對著象牙箸、淨瓷碗、描金杯,和空蕩蕩的花廳華堂。
仲亨與子謙父子倆一同回了霍家大宅,府中也不過是少了兩個人,卻格外冷清,仿佛裏裏外外人聲人影都少了一半。念卿拿鏤花小銀勺有一下無一下攪著白玉豆腐羹,縱是出自妙廚巧手,奈何心不在焉,入口也便索然無味。
霍家大宅遠在城南,算來他們也該到了。今晚的霍家自是熱鬧非凡。念卿靜靜低了頭,小勺滑過碗沿的輕微聲響入耳異常清晰。臨到出門前,他仍同她爭執,竭力想要說服她一同回去霍家,隨他正大光明登門,讓那些拒不承認她身份的族老族公好好看看,看清楚誰才是霍家今日的女主人。她卻不肯,寧願惹他拂袖而去,也不肯同他一起回去那高門深院的霍家大宅。
“你怕什麼?”他無可奈何地問她。“不怕什麼,我不樂意罷了,你別勉強我。”她這樣答。他十分失望,再不同她爭執,沉著臉掉頭而去。縱是萬般不悅,他也會依她,絕不勉強她做任何不樂意的事。子謙卻不肯依,倔起來誰也不會放在眼裏,直接闖進來劈麵直問她是否還在記恨當年的事,記恨霍家對她的不認可,因而不肯與父親一同回去。他摯誠坦蕩,向她應承,族公們早已放下成見,絕不會與她為難。
真是個傻孩子。她不肯回去的緣由又怎好對他明言。念卿笑一笑,象牙箸挑起珍珠米,送入口中細細嚼。外頭卻傳來隱隱聲響,旋即是那響亮熟悉的腳步聲……隻聽得仆婦在廳門外錯愕道:“夫人,督軍回來了!”念卿怔怔擱下筷子,來不及起身相迎,霍仲亨已大踏步地進來。
“怎麼突然折回來,又有事嗎?”念卿詫異地站起身來,接過他的大衣。“沒事。”他今日未著戎裝,一襲玄錦長衫,飄然有林下風度。“你不回家去?”念卿蹙眉看他。霍仲亨徑自坐下,將袖口隨意一挽,一麵叫仆婦拿碗筷來,一麵漫不經心應她,“我這不是在家嗎,還要回哪裏去。”念卿一時靜默,也不再多問,親手盛好湯遞給他。他給她夾菜,在她碗中堆出滿滿一座小山來。“怎麼樣,這邊廚子的手藝吃得還慣嗎?”他笑著看她,見她有些怔怔的,便伸手揉了揉她頭發,如同對待霖霖一般,“愣著做什麼,吃飯呀,我專程回來陪你吃飯的,怕你一個人冷清。”念卿看著他,不說話,目光楚楚。他笑了,攥住她的手,也不回避外頭的仆婦,順手一帶便將她攬在膝上,“也罷……你的心意我懂得。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子謙回去也是一樣。”
他豈能讓她再受這樣的委屈。若將她留在外麵私宅,僅他一人回去,坊間定又是一番蜚短流長,少不得又要提起霍夫人不得見光的名分出身。霍仲亨看著念卿,凝視她依然清亮照人,卻已承載太多悲歡的眼睛,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不由收緊,將她緊緊地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