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回身,見她從胸口取出那隻懷表,捧在手心裏,“這上麵刻有洋文,我認不得。”那懷表表殼十分簡單,迎著燈光看去,依稀可辨表殼下方刻有幾個細小字母。這不過是原廠商的標識,並不是仲亨或子謙刻上去的,沒有任何意義。四蓮卻滿眼期待,目不轉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謙究竟在表上刻了什麼。念卿指尖撫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見開頭有個“L”——“是lotus!”念卿脫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蓮期待目光,“lotus,是蓮花的意思。”這懷表的外國廠商或標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蓮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蓮花命名。然而念卿不願說出實話,隻含淚而笑,“他刻的是,蓮。”
四蓮睜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沒有聽懂。然而大顆的淚水已湧出眼眶,如斷線的珠子沿著她臉頰滾落。她握緊懷表在掌心,合身撲入念卿懷抱。
門前廊上的仆人都聽見了少夫人房裏傳出的哭聲,那樣哀切,那樣絕望,卻是少帥去後,第一次聽見少夫人的哭泣。這哭聲從房間傳出,悠悠回蕩在靜夜的茗穀。園子裏寂靜無聲,蟲鳴鳥啼都消失,隻有這哀泣聲難抑難止,似一線哀怨遊魂徘徊,又似情深難酬的萬古歎息。
直過了許久,月兒從中天移向了東邊天際,哭聲才漸漸消止。次日清晨仆人不敢吵醒夫人,知道她昨夜安撫少夫人,很晚才回房睡下。然而夫人還是早早醒了,一睜眼就問起少夫人。
女仆說少夫人起得早,想去少帥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夢裏又見著四蓮在葬禮那日的笑,一時頭痛欲裂。起身梳洗後正要去霖霖的房間,卻見一名年輕女仆匆匆奔上樓來,竟不顧禮數向念卿劈麵直問:“夫人,您見著少夫人回來了嗎?”
念卿一震。身後女仆詫異問那年輕女仆,“不是你一早陪著少夫人去上墳的嗎?”年輕女仆臉色發白,“少夫人說想單獨待著,叫我走開不要擾她……我等了會兒再去,卻不見她蹤影,以為她從山上小路先回來了!”女仆目瞪口呆,卻見夫人驀然轉身朝少夫人的房間奔去。念卿推開房間,晨光從長窗照進來,高大的水晶花瓶裏綻開著白色花束,子謙的書也全部整整齊齊放回架上。桌上一箋留書,用子謙喜歡的那方青玉鎮紙壓著,四蓮的字跡秀稚端正:
“他未能走下去的路,我願替他走完。勿念。
蓮字。”
偌大的茗穀,少了子謙,走了四蓮,一夜之間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主樓和前園建成的時候,霖霖也剛出生,白天夜裏,仆從進出繁忙,嬰兒的啼哭聲和仲亨的笑聲總是將屋子塞得滿滿,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層的房子裏,也不嫌人少,不覺屋多。
如今卻不一樣了。午後是最安靜的時刻,霖霖也在午睡。念卿站在廊下欄杆後麵已許久,隻靜靜望著門前綠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樹蔭間漏下的斑駁陽光,眼前影影綽綽好像又看見那日婚禮的場麵,看見四蓮的白紗飛揚……侍從自走廊一端走來,看見她帶著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夫人,許師長有電報到。”侍從將剛收到的電文呈上。念卿並不接,淡淡問,“他也聽到風聲了?”“是,許師長擔憂夫人安危。”“叫他不必來。”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著深深倦意,也仍存著清醒,“他不能走,沒有他在後麵穩住軍隊,仲亨在北邊做什麼都不能安心。”侍從緘默片刻又問:“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嗎?”念卿悵然一笑,“找回來又怎麼樣,留她在這裏守一世的寡嗎?”侍從低頭不再說話。“由她去吧,她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她將子謙的書都留下,放得那麼齊整,或許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看看。”念卿緩緩轉身,不知是說給侍從聽,還是說給誰聽,“天那麼高,路那麼遠,多走一走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