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黃昏很美,陳吊眼躺在山坡上,眯著眼睛看天上的晚霞。北方的天空,隱隱飄來幾片昏黃色的雲,那是大隊人馬前進時帶起的煙塵。

陳吊眼吐掉口中的草棍,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走向身邊吃草的戰馬。膘肥體壯的三河馬輕輕地打著響鼻,用頭在主人的肩膀上挨挨擦擦。

到底是戰馬,比自己軍中原來那些拉車的劣貨出色得多,一點兒沒有臨戰時的緊張。要是換了原來那些農家拉車的家夥,現在早開始嘶叫了。陳吊眼愛憐地拍拍馬頭,目光對上坐騎秋水般的眼睛。

戰馬宛如通人性般,不停地用脖子碰碰他,通知他有人靠近,需要衝殺。

“別著急,待會兒有你撒歡的時候”,陳吊眼拍拍馬頭,仿佛安慰著一個淘氣的嬰兒。山坡上,陸續有士兵站了起來,貼到自己的坐騎腹下。目光緊緊地盯像前方,山坡下,樹林外的那片平地。

那片平地沒有長莊稼。土地的主人想必已經死於蒙古人的屠殺中,不知道哪年割剩下的麥茬間,野麥子肆意地瘋長。新穗已經開始灌漿,與雜草在一起,顯得有些紮眼,有些淒涼。

平地邊是一條官道,沒有人馬的痕跡。石子在日光下,閃著蒼白。

所有可以引起人關注的痕跡都被陳吊眼派人小心的抹去了。山賊出身的他們,打劫是老本行。

但現在,他們是一支精銳,整個江南,找不出第二支這樣的隊伍。連文大人的破虜軍中都找不到。陳吊眼不無得意地想。這一千匹戰馬,是文天祥送給他的。從離開邵武那一瞬,陳吊眼就決定報答文天祥的好意。

他陳舉不是知恩不還的漢子,身後這十八寨弟兄們也不是。大夥本來過著天不收,地不管的日子,大宋地方官對這些聚嘯山林的好漢也無可奈何。可蒙古人來了,一切都變了。那個討厭的大宋朝廷現在成了盟友,雖然他們和原來一樣不可救藥。

大夥不願意當奴才,不給趙家天子當,也不給蒙古人當。如果有人願意把大夥當朋友,大夥就盡朋友的義氣。江湖邏輯很簡單,也很直接。

可惜文天祥是官家的人,否則陳舉願意為其馳騁。陳吊眼歎息著想,按住馬鞍,翻身跨上了戰馬。

大地開始輕微的顫抖,一隊北元的騎兵在樹林外呼嘯而過。

戰馬警覺地豎起耳朵,馬蹄在草地上刨出幾個土坑。陳吊眼輕輕拍打著馬脖子,安撫著戰馬的情緒。剛才過去的,僅僅是探路的,還不值得大夥出手。他等的,是後麵的一條大魚。

灌木叢後,幾根雜樹動了一下。草帽下,崔老八悄悄地回頭。看見陳吊眼沒做任何表示,將頭又低了下去。手拉緊的弓弦,悄悄放回了原來位置。

“吱-吱”,“吱-吱”,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在灌木叢後響起,晃動的灌木全部安靜了。石子路邊,騎兵帶起的煙塵散盡,又回複了原來的孤寂與蒼涼。

日落之前隊伍就可以到循州城了,漢軍萬戶武秀很滿意糧隊的行進速度。兩天之後,他就可以在循州的邊境把糧食移交給達春派來的接應人馬,押送任務就算完了。這種催糧送草的任務雖然立不下什麼功勞,但其中油水豐厚異常。一路行來,各地官員迎來送往,讓自己和幾位副將的腰包很鼓。跟了蒙古人這麼久,就這趟發財發得快。

武秀不喜歡打仗,他知道自己是漢人,能不上陣與漢人廝殺時,他從來不主動請纓。所以他一直擔任押糧官的角色。

隻要看不到戰場上的血,他的心裏會安寧許多。

至於前方的達春如何滅掉漢人的最後一線複國的希望,武秀沒時間,也沒心思去想。他和幾個副將都是漢人,但他們不屬於大宋。具體的說,在澶淵之盟後,他們已經被漢人的國家拋棄了。先歸大遼,然後歸劉豫,再歸大金,歸蒙古,每隔三五十年換一個主人,已經換得他們忘記了祖先遺傳的血性。

“以蒙古軍駐河、洛、山東,據天下腹心,漢軍、探馬赤據漢江之南,以盡南海,而新附軍亦間廁焉”,大元皇帝關於麾下士兵的親疏遠近是這樣劃分。漢軍雖然不如蒙古軍待遇高,至少在皇帝眼中的地位與探馬赤軍平起平坐。

其實,地位再低點兒也沒關係,最好是能混個宣慰地方。就像那些投降的新附軍一樣,做個地方宣慰使,世代永駐。雖然見了蒙古人要點頭哈腰,可全天下蒙古人才多少。等蒙古人走了,宣慰使就是大爺,關起城門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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