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夜晚,天空中沒有一絲雲,也沒有風。血腥的味道和夜晚的暑氣混在一起,蒸籠一樣裹住潮州城,令人透不過氣來。

知州馬發站在垛口邊,遙望著遠處那些連綿的遠山,沉默不語。在他身後,橫七豎八地躺著幾百個士兵,每個人身上都染滿了血。一些是城外敵人的,一些他們自己的。

“娘!”一個熟睡的士兵低低叫了聲,眼角淌下了幾滴淚。大概是夢到了死於蒙古人屠刀下的家人,疲憊不堪的麵孔中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馬發回過頭,解開身後的髒得不成樣子的披風,輕輕地蓋在了士兵的肩膀上,希望他能睡得安穩些。已經守衛潮州二十多天了,大夥誰都不知道有沒有命見到明天的太陽,所以,彼此之間的等級早已被抹去,剩下的,隻是在血與火之中形成的戰鬥情誼。

這所城市已經沒有力量堅持到明天日落,這是大夥早已預料到的結局。實際上,從上次索都進攻潮州被擊敗,匆匆離去後。潮州守軍就知道,下一波的攻擊,將更加凶猛。

沒有人會僥幸地希望援軍在下一刻出現,也沒有人幻想著殺人魔王索都這次和上次一樣,半途中匆匆撤軍,甚至連是否能活下去都沒人去想。他們是一群絕望的人,堅守的理由,隻是為了男人的尊嚴。

寧可戰死,也不做狗的尊嚴。

“大人,喝口水吧!”老儒馬文禮顫顫巍巍地爬上城來,將一個帶著體溫的銅壺遞到了馬發的嘴巴邊上。

“多謝夫子,孩子們呢,都上船了嗎?”馬發接過銅壺,卻沒有喝,低聲問道。

“最後幾個蒙童已經上了船了,今天後夜的時候方將軍帶他們衝出去,順著韓水而下,先到南彭在去避難。等風聲小時,再送他們到福州去,交給文大人看顧!”馬文禮低聲介紹道。

“嗯,把所有餘糧拿出來,給孩子們帶足了,讓隨行的士兵盡管吃飽。我華夏綿延到今日,就是靠這些讀書的種子。大宋的將來,還是得靠他們!”馬發帶滿血跡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一瞬間,指點江山的文士風采又回到了身上,仿佛城外數萬大軍已經不存在了般。

“知州大人盡管放心,方將軍是個知道輕重的人!”馬文禮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將一切安排好,“大人,喝些水吧。明天還有惡戰呢!”

“嗯!”馬發答應著,把銅壺舉到了嘴邊,正欲喝,眼角的餘光卻看到了老儒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夫子,你先喝,我再去城垛邊上看看!”馬發輕輕地將銅壺交回了馬文禮手中,轉過身,慢慢地向下一個垛口走去。

老儒馬文禮愣了愣,端著銅壺又追了過去,“大人,大人,趁熱喝些吧,你一日未吃東西了!”

馬發回頭,從夫子手中接過水壺,輕輕地遞到一個年青士兵的嘴邊。士兵布滿血絲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感動。接過水,在被熱血燒裂的唇角抿了抿,又交回了馬發手裏。

“大人,大人”,馬文禮想製止,但已經來不及,知州馬發向前走了幾步,將水壺又交給了下一位弟兄。

另一個年青人接過水壺,莫名其妙地看著馬發和焦急萬分的馬文禮,不知這壺水中到底有什麼古怪。就在這時,第一個喝水的青年頭一歪,軟軟地跌倒在地上。

“你這黑了心的老賊!”正欲喝水的士兵將水壺遠遠擲了出去,一躍而起,將刀架在馬文禮的脖頸上。附近的幾個士兵也跳起來,團團將老儒馬文禮圍在中間,隻待馬發一聲令下,立刻將這有勾結外敵試圖投毒的老儒砍成碎片。

“放開夫子,他沒有惡意!”馬發搖搖頭,以不能拒絕的口吻命令。

憤怒的士兵們向後退了幾步,依舊將馬文禮圍在中間,他們不明白,知州大人為什麼對這吃裏扒外的老不要臉如此客氣。

“小五沒有死,他隻是睡著了,壺裏是蒙汗藥!”馬發彎下腰,將剛才喝水的年青士兵攔腰抱起,放到一個避風的城角,“你們看,小五睡得多香。老夫子隻是想讓我睡著,然後把我偷出城去。夫子,你太不會撒謊了,從上了城,手就一直在抖!”

“大人!”老夫子馬文禮不知該說什麼好,顫抖著,花白的胡子上全是淚。

“夫子,方將軍就在城下等著吧,把他叫上來,跟弟兄們告個別吧。走出去,把咱潮州男兒死守孤城的事讓全天下人知道。讓他們知道,咱大宋男人,不都是伸長脖子等死的窩囊廢!”知州馬發笑著走過來,拉住老儒幹枯的手,“夫子,你也走吧。國家危難之際,有人需要為他死,更多的人卻應該活下來,保存國家的血脈!”

“大人,末將在啊!”城腳下,揭陽人方勝早已泣不成聲。他和老儒馬文禮商量好了,熬了一壺放了蒙汗藥的茶給馬發,打算把馬發放到運送兒童的小船上偷出成去,他自己代替馬發守城,卻沒想到,關鍵時刻被馬發識破,所有計謀功虧一簣。

“捷夫,相交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我麼”,馬發笑著走下城頭,拍打著方勝的肩膀說道,“我是大宋的知州,潮州在這,我的職責就在這。你把我運出去,蒙古人沒殺我,我的良心也放不過我。你走吧,帶著夫子,還有那些孩子。趁夜衝出去,城中願意走的百姓,今晚也跟著衝,能走多少算多少。我和將士們用韃子的血,給你們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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