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觀察,陸秀夫不得不佩服文天祥這一手玩得高明,經曆一番調整、簡化和梳理,文天祥不動聲色地將整支破虜軍的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中。團、營一級的軍官,都是經過軍官夜校和教導隊培訓過的百戰老兵。高層武將內心深處即使傾向於回歸傳統,也再難將部隊拉出來,響應朝廷的號召。

在軍製之外,對陸秀夫觸動最大的是福建路吏製的變化。地方官員被精簡到極限,原來大宋的冗官,冗員全部剔清。糧賦全部被免除,相關官吏一概撤消。丞相府對地方的控製,隻有刑名和財務。州、縣之父母官,居然由當地百姓自己推選,而吏部隻管考證其品行和能力,不對推舉結果進行幹涉。

這已經不是革新,而是對傳統的顛覆,陸秀夫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但他同時清醒地知道,自己無法對這一切開口指責。因為文天祥的改革,革除了大宋身上百年的痼疾,給整個福建帶來了勃勃生機。

無論是由市泊司延伸出來的海關,還是由工部百工坊脫胎出來的科學院,無論是從刑部衍生出來的巡回法庭,還是從吏部分化出來的律政處,每個部門,都比原來定位更準確,運轉得更高效,更有利於國計民生。

借用文天祥關於國家的概念,陸秀夫知道,大宋朝庭管理下的中國,就像一個病重的患者,每拖延一天,身上的痼疾就會更重一些。而北元朝庭的管理方式,則像一個提著刀的屠夫,隻管從華夏身上割肉,至於國家和百姓的死活,他們不在乎,也懶得在乎。

繼承了大宋傳統,顛覆了北元統治的福建破虜軍政權,則采用了一種全新的方式。撫平北元給這片土地帶來的創傷,同時,也在想盡一切辦法,讓華夏文明恢複健康與生機。

陸秀夫已經不敢評價文天祥做得對不對,儒者的本心告訴他,這一切對華夏有利。但他也不敢完全接受文天祥的改革,這種變革,適用於破虜軍變相割據的福建,而不適合整個朝廷。

福建被元軍占領後,原來大宋遺留的一切被破壞殆盡。可以說,北元將大宋的影響徹底抹去,把福建變成了一張白紙。文天祥奪回這張白紙,自然可以在上麵信筆塗抹。

而行朝,卻保留著大宋所有傳統,包括它身上那些致命的缺陷。

陸秀夫也不再奢求能把文天祥拉回到自己朝廷身邊。破虜軍這顆新芽已經吐綠,經過這麼長時間觀察,本性純良的陸秀夫希望它有一個機會可以茁壯成長。

至於朝廷那邊的道路,陸秀夫有自己的打算。文天祥走的是一條路,也許通,也許不通,是摸著石頭過河。而朝廷需要走的路,卻有無數古聖先賢曾經論證過。如果以儒學之博大,將文天祥在福建這些神兵利器、奇技淫巧吸納進去,用聖人之道來駕馭福建新興的百科雜學,儒學為體,雜學為用,體用結合,未嚐不能致大宋以中興。

屆時,他可以通過比較,讓文天祥認識到,誰更正確。也可以通過比較,將那些跟著文天祥身後誤入歧途者喚醒。

隻要雙方都是為了國家複興,彼此之間的分歧,就未必真的不可調和。關鍵一點是,看了福建所表現出來的生機和破虜軍的強大實力,陸秀夫猛然意識到了,如果雙方現在就火並,兩個月之內,朝廷將不複存在。

此刻,朝廷是主,破虜軍是藩。削藩之舉,要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而不是言官們的一時熱情上。

“君實,快到了,你得下來走幾步!”文天祥的話將陸秀夫從沉思中喚醒。跳下滑杆,揉揉有些酸澀的雙眼,陸秀夫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群山環繞的穀口。

“再向前是軍事重地,轎夫們不能靠近!”文天祥笑著解釋,帶著陸秀夫等人走向第一道崗哨。

手持利刃的衛兵核查過每個人的腰牌,舉手敬禮,將一行人放了進去。轉過穀口,繞過竹林,跨過一座掛著特別標識的木橋,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一排綠油油的秧苗,出現在大夥麵前。

“文兄,這是什麼?”陸秀夫不解地抗議。

幾個同來的工部官員也刹那變了臉色,文天祥今天說好了帶他們來看開發那些神兵利器的科學院,趕了大半天山路,累了半死,居然展示的是一片農田,不是純拿大夥開心麼?

“科學院,乃研發百科之學的場所,不單單是武器!”文天祥笑了笑,耐心地跟大夥解釋,“這裏群山環繞,地勢低平,氣溫暖,水源足,所以試種了幾畝田,如果種好了,就可以把種子發給農戶,並且傳授他們細作之法!”

文天祥俯身,捏了把地裏的泥土,舉到了大夥麵前。“華夏自古以耕戰立國,所謂耕,不是說全體百姓都去做農夫,而是讓最少的農夫,養活最多的人。所謂戰,不是所有人去做戰士,而是如何將軍隊的戰鬥力,提高到最大!”

“文兄說得有道理,君實受教!”陸秀夫肅然整冠,對著文天祥一揖到地。對方幾句話,又解開了他心中的一團迷惑。

在福建各地周遊時,陸秀夫發現這裏極重工商,對農民反而有些放任自流。雖然泉州和福州都是優良的海港,隻要有錢,可以派船隊去占城和倭國購買糧食。但糧食畢竟是國家命脈,短時間可以靠外購應急,長時間下去,必生大患。而今天文大人率先帶大夥來看農田,已經說明了他對農業的重視。

“這片是引種的占城稻,當地百姓已經種了幾百年。卻很少有人做到安南那麼高的單畝產量,我雇人去安南請了幾個農夫來,給大夥示範。那邊半山坡上是天竺棉,比大宋的棉花絨長,更適合用科學院開發出的紡織機來紡,出的布也更好。如果有人種,明年泉州的商人就可以不買天竺的棉花。過上幾年,大宋的棉布就可以運往海外!那邊是急麥子,據說長得快,收了麥子後還可以種菜,我讓人種種試試…….”文天祥指點著四周土地,如數家珍。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