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好像忘記一件事,現在是冬天,食物本來容易儲藏,若是盛夏,未必能放得了這麼久!”泉州知府內堂,陳龍複品嚐嚐完科學院的新發明,笑著提醒。

仿佛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文天祥有些雀躍的心情立刻沉了下來。對於科學院發明的罐頭,福建大都督府上下都寄予了厚望。否則,他也不會從前線風塵仆仆地跑到泉州來令杜規等人想辦法推廣。

福建路海岸線長,糧食匱乏,有了這種東西,相當於利用起來了海洋這個大糧倉。將來,無論跟北元的戰鬥多艱苦,隻要保持住水上優勢,破虜軍和福建大都督府就可以堅持下去,直到敵我攻守之勢逆轉那一刻。

可被陳龍複這麼一提醒,明年徹底解決糧食問題的希望又很渺茫了。解決不了糧食問題,自己很多對未來的規劃都相當於空中樓閣。自己用國家概念取代朝廷固然可以凝聚一部分有識之士,破虜軍接連的軍事勝利固然可掩蓋大都督府治下的一部分危機。可如果連飯都吃不飽,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長期堅持自己的理想。

這麼多年,經曆了官場的是是非非,經曆空坑兵敗與福建崛起,生生死死一路走下來,對這個時代的很多痼疾,文天祥已經很清楚。而通過文忠的眼睛,他更能看明白表象背後的實質。在冷卻的激情後,采取的措施未必完美,卻更謹慎,更看重可行性。

“不過,這東西還有改進餘地。在陶罐外塗一層厚厚的臘,就會好得很多。”陳龍複見文天祥情緒有些低沉,不敢再賣關子,把自己想到的方法提了出來。“泉州城楊家老字號做醬肉,就是放在陶罐子裏,外邊再裹一層蠟殼。不過醬肉裏邊湯汁少,味道也鹹得多!”

“噢!當真?”文天祥的心動了動,難以置信地問。他懷疑的倒不是陳龍複所說的罐頭改良方法,而是很好奇甚有文名的老儒陳龍複,居然對保存肉食的工序如此清楚。要知道這個時代儒者通常以“遠皰廚”為榮,懂得如何烹調,並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若不懂如何儲藏這些魚兒,陳某怎為得這一方太守!”陳龍複看了文天祥一眼,有些得意的說道。“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福建山多,平地少。而丞相自占城所引稻種,亦未形成氣候。最近被張弘範一翻攪鬧,又損了甚多田地。若不教百姓吃些魚兒,難道把大夥餓死不成!隻是本地百姓終久比不得那些海商,有魚即可度日。每日還需有些老米,才能飽肚。罐頭供軍需為好,如果供民用,未免工序過於複雜。況且,百姓的口味一時也改不來!”

說罷,自桌案邊取出一疊字紙來,依次擺放到文天祥麵前。

此時的文天祥,滿腦子的迷惑早已被驚詫所取代。他知道陳龍複是丞相府中受自己影響較大,接受新事物較快人物之一。但萬萬沒想到,幾日不見,陳龍複的進境已經當刮目相看。非但自己想到的,他想到了。自己沒想到過的細節,陳龍複也想到了。

燈下翻開那疊字紙,入眼得是清一色的楷書,筆力遒勁,字跡清晰。不是士大夫之間互相誇耀所用的詩詞和佛法、修行等無病呻吟的感悟,而是關於以魚代糧的各種實際操作辦法。

“取生油三錢,急火烘鍋。淨魚入鍋,改文火烘烤,加鹽、生薑……,半個時辰後肉爛骨脫,可得肉茸,入口即化,誠為美味也,名為魚鬆。如是,一斤魚可得魚鬆四兩(古代一斤為十六兩)。五口之家烹之,每日可製魚鬆二十斤。可自食用,亦可售之,衣食無憂也……”一張未署名的文章中寫道。從作者用詞的小心謹慎上來看,明顯是受到上司要求,認真完成的一份報告.

接下來的幾分報告都是類似的內容,有快速製造幹魚的流程,有熏魚的保存期限研究,有在沿海建立超大冰窖的可行性報告,如是種種,全是關於海魚如何長時間保存,並轉化為糧食的分析。還有人建議,將城中百姓大批遷往流求,利用那裏不下於福建的平地麵積和與世隔絕的環境,開荒屯田,為丞相府開拓穩定糧食供給渠道。

時間一分一秒的走過,文天祥的心下越來越驚。顯然,陳龍複和他主持的泉州府,在如何利用海魚的探索上,走在了大都督府和科學院的前麵。

在所有報告的最下邊,是一張宣紙,上邊隻寫了“建城”兩個字。從字體上來,肯定出自陳龍複親筆。

一瞬間,文天祥的心情已經出離了驚詫,驀然從燈下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起陳龍複,打量起這個文名不在自己之下的儒者來。

“丞相大老遠跑到泉州,不隻是為了一個罐頭廠吧!”陳龍複被文天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開他的目光問道。

“恐怕,少卿看得比我還遠!”文天祥點頭,答非所問。少卿是陳龍複的號,這兩個字今晚被文天祥每每提起來,都帶上了幾分嘉許之意。

屋子內沒有其他人,兩個曾經的大儒笑著,從對方的目光深處尋找答案。

“華夏以耕戰立國,而耕戰,卻無法與女真、契丹還有蒙古這些北方牧人爭天下。王荊公曾雲,時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可惜荊公所在之世,積重難返,非鼎革之良機。而宋瑞兄自空坑兵敗,無地立錐,雖然局勢困扃,手下卻為一片白紙……”沉默了片刻,陳龍複品了口茶,笑著說道。

文天祥撫掌,大笑。他這次來泉州,本來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和陳龍複做一番探討。陳龍複福建最有名的大儒,並且人也開明,如果他能理解自己將做的事,自己所謀,則會順利得多。卻沒想到,沒等開口,陳龍複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一番更大的改革。

“當日在百丈嶺中,四下無路,文某隻好鬥著膽子從絕境中殺一條路出來。所幸兩年多來,這條路還走得通暢…….”

“隻怕危機過後,擋在丞相麵前的人反而會更多。這兩年大夥被蒙古人逼入了絕境,如何謀求生存,讓大宋不亡於外族之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皆是手段,不值得深究。而眼下福建慢慢安穩,恐怕有人又要存心生出些事端!”陳龍複打斷文天祥的話,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兩年來,他看著福建一點點發生改變,看著大都督府成長。雖然初始時對文天祥的很多策略不滿,但實際執行過程中,卻明白文天祥所作所為都是對的。

所以,他試著不以抵觸,而以接受的心態順著文天祥的想法去邁進了一小步,結果,居然發現這一步跨得海闊天空,幾乎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展現在自己麵前。

“少卿莫非知道我接下來意欲何為?”文天祥故意問道。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