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一定,本朝太祖雖賢,也無故殺了結拜兄弟。還借了酒醉的名頭!”文天祥故意嚇唬陳吊眼,把趙匡胤當年誅殺鄭恩的故事搬了出來。他與陳吊眼關係一見如故,不是毫無來由。在後世的文忠的眼裏,什麼禮法、權力,皆如糞土。這正符合陳吊眼性格裏反叛的一麵。所以陳吊眼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性格折服。卻無意間本能地忽視了,文天祥身上為傳統所拘的一麵。

“倘若那樣,被你殺了,是咱陳舉瞎了眼,咱也隻好認了!隻要能早一天趕走韃子!”陳吊眼沒想到文天祥會有此一問,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號令天下,無所不從。然後大舉北伐,驅逐韃虜。大功告成之後,殺了你這功勞大的,關係近的。以你的首級,逼著鳳叔、貴卿他們交回兵權。然後呢,生的兒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後,蠻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離失所。這樣,你也認了?甘心麼?”

陳吊眼無言以對,大宋曆史活生生在眼前擺著。趙匡胤當年在諸將中的威望,不亞於文天祥如今。他剛才想表達的意思是,隻要能趕走韃子,個人不惜做出一些犧牲。眼下形勢,文天祥當皇帝的阻力顯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決的事情也少得多。而眼下光維護約法讓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費很大力氣,還白白耽誤了北伐的戰機。

但文天祥問得好,如果數十年後,蠻族再次入侵,悲劇再次重演,今天大夥做出的犧牲還值得麼?

“吊眼,你知道瀕死的感覺是怎樣的麼?”文天祥見陳吊眼不說話,歎了口氣,幽幽地問。

“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過了一回。發燒被熱糊塗的時候,想到快死了,韃子還沒趕走,很不甘心。後來想想這輩子做的事情,又覺得沒什麼遺憾了,後來,就很輕鬆,非常輕鬆!”陳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問話中。

真的了無遺憾麼,他眼前閃起一張灑滿陽光的臉。

“沒想到這輩子還沒封過侯,娶幾個嬌妻美妾什麼的?”

“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還想那些。說實話,沒病之前,心裏還有些念頭。大病之後,反而把這些心思病沒了!”陳吊眼憨憨地答道。眼下有一個單薄的身影揮之不去,臉無端有些紅,趕緊把目光向旁邊移開。

“吊眼啊,其實我也死過。和你一樣,醒來後很多東西都看開了,隻想這一世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遺憾。”文天祥沒有注意到陳吊眼無意間透出的忸怩,坦誠地說道。

“我聽說過,在空坑。丞相因禍得福!”陳吊眼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間覺得心思很亂,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染上了這種斷袖之癖,居然喜歡一個隨軍參謀。這話,他不能跟文天祥說,怕被文天祥看不起。但憋著,又非常難受。

一個有短袖之癖的人還可以做一軍主帥麼?一把蒙了塵的寶劍還可以發出光輝麼?沒人能給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著搖頭,他無法告訴人,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宋瑞。雖然跟陳吊眼溝通起來,比跟陸秀夫等人隨意得多。

那個秘密,過於驚世駭俗,他說出來也沒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著心事,一種孤獨的感覺在房間裏彌漫開來,透過窗戶,遙遙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說自己死過了一回,對權力已經沒那麼大欲望了。”過了一會兒,陳吊眼從心事中拔出魂來,改口道。“也是,將死之時,在乎得更多是心裏是否有愧,是否有什麼放不下的東西,而不是這輩子多輝煌!”

文天祥點點頭,這句話和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已經貼近了。擁有了文忠那部分記憶,再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爭名奪利之心。不是整個人突然變得高尚,而是文忠記憶中那個華夏的災難太沉重了。

從蒙古入侵後,近千年時間,西方未曾被野蠻民族征服過。但以文明輝煌著稱的華夏,卻一次次陷入輪回。

蒙古一統,死亡六千萬。滿清入關,十室九空。然後是列強入侵,然後是日本侵略。文明一次次發展到轉折點,一次次被屠刀殺回蒙昧狀態。

這份難以承受之重,讓人無法呼吸,無法以整個民族的沉淪為代價追尋短暫的歡樂。

“如果丞相真的放棄了皇位,也隻好由你。隻怕這樣,擋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後更得處處小心!”陳吊眼歎了口氣,說道。

當山賊的打下塊穩定地盤,還要稱稱王,稱稱帝,封一堆軍師、丞相、將軍出來。何況如今破虜軍這麼大的家業。

作為曾經的綠林人物,陳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稱王稱帝的頭領目光短淺,而是你不這樣做,就斷了手下出將入相的美夢。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麼,想掛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文天祥知道陳吊眼擔心著什麼,笑著安慰。

約法大會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來的封爵體係。雖然此後爵位僅僅代表著與持爵者國家有功,失去了特權和與爵位相關的俸祿,但人們獲取封爵,進而光耀門楣的道路並沒有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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