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簾的是一位有些瘦的阿姨,頭發花白,很整齊地梳在腦後,在床上斜靠著,有些虛弱,床邊一位老大爺忙來忙去地收拾東西,個子不高,圓圓的眼睛,一副老頑童的模樣。老兩口看到我來衝我笑了笑,我走上前問:“大姨,我是您的管床醫生,您是哪兒不舒服過來住院的啊?”
“大夫你好,你看,我這病啊,是三年多之前,”李阿姨用手比劃了一下左胸,“這不,這邊長了個瘤子,全切下去了,這回說肺子上也長了,總是壓氣,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帶的,這陣子還老惡心、吐,”
死亡如此多情
我有些意外,來我們這兒住院的患者,大多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或者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處於疾病的末期階段,通常醫生在詢問患者病情的時候也會避免跟患者探討診斷的問題。
我看了看家屬,大爺樂嗬嗬地說:“大夫,咱都知道得的是啥病,沒事,都這麼大歲數了,也活夠本兒了,是不?”說完拍了拍大姨。
“就是,我都75歲了,沒事,大夫我繼續給你講,”這是一次非常順暢的交流,沒有以往和患者溝通時的遮遮掩掩、小心翼翼,也沒有刨根問底和不信任,我充分了解病情後,向李阿姨和家屬說明了診療方案,然後準備回辦公室。這時張大爺突然問了句:“大夫,你說,老太婆還能活多長時間?咱不怕,你跟咱說實話。”我看了看李阿姨,這次李阿姨躲開了我的目光,就算看得再開,這種時候還是有些忐忑的吧。
“大姨,咱們雙方共同努力,配合好,首要目的是活得舒服、有質量,在這個前提下,我們盡量延長生命,好不好?”李阿姨默默地點點頭,又笑了笑,小聲說“沒事”。
在我回辦公室的路上,張大爺跟了過來,悄悄問:“大夫,能過這個年不?”每次麵對家屬的這類詢問,我隻能抱歉地笑笑,“我們得看病情的發展,現在看大姨之前拍的CT,兩側肺病變都很重,預後特別不好,”李阿姨之前的CT顯示高密度的結節影像棉絮一般遍布雙麵對肺,“而且還有胸腔積液,我們隻能盡量做,但不敢保證能活多長時間。”“你看,我們老兩口吧,都不想讓孩子跟親戚朋友大過年的還得操心這事,最好就別趕在過年的時候,要不以後年都沒法過了。”原來老人家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笑著點點頭,卻沒辦法給大爺保證什麼,在我們病房,預測生命長度是最難的事情。
幾天下來,我們彼此都熟悉了,發現老兩口總是笑嗬嗬地麵對醫生和護士,就像自家慈祥的長輩一樣,還挺喜歡跟我們開玩笑。有次我問李阿姨晚上睡得怎麼樣,李阿姨笑著說,“這兩天挺好,前兩天就不太好,估計明後天啊又該不好了。”這時候張大爺湊過來,假裝悄悄地說:“大夫你看,看這老太婆,是不腦門也開了,眼睛也直了,鼻子也歪了,快不行了。”李阿姨打了老伴兩下,像是生氣卻還是笑著:“這老頭,就想嚇唬我,我還怕這個?”每到這時候,我們都笑著說:“大姨現在挺好的,得有信心,別總說這個,怪瘮人的。”
話雖然這麼說,但李阿姨的病還是不斷進展著,漸漸開始出現呼吸困難,排出胸水後仍然不見好轉,我們隻得用上了激素改善呼吸。狀態好一點的時候,李阿姨願意讓老伴攙著在屋裏到處走走,看看窗外的景色,老兩口笑稱這叫“望路”。看到我茫然的目光,李阿姨讓老伴給我這個“不懂老話兒的孩兒”講講,“望路啊,就是說人快走了,到處看看,找一找到時候走的路,先認認道兒。”
死亡如此多情
再後來,李阿姨就很少起身了,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我每次去看她,都半趴在床頭跟她說說話,兩個月的相處,我們已經越來越像一家人。“大姨,您知道嗎,剛接診您的時候我就覺得挺親切的,您長得特別像我姥姥。”“那敢情好,我外孫女要是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李阿姨伸手撥了撥我的劉海,露出了眉毛。我的眉毛長得有點亂,不像個女孩子,李阿姨幫我順了順,慢慢告訴我說:“你啊,每天抹臉的時候都摩挲摩挲眉毛,慢慢地眉毛就順當了,你看我就是這麼弄的,挺好的吧?”“是啊大姨,您眉毛挺漂亮的。”“年輕時候也不行,慢慢讓我摩挲好的,你要記著啊。”“嗯,大姨您說我要是把頭發燙了能好看不?”“燙頭顯老,30歲以後再燙吧。”跟李阿姨接觸的時候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不隻我們醫務人員在關心著她,她也真心關心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