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在中國文學中的地位
老 舍
今天晚上我要講的是唐代的愛情小說。未講之前,我要先講講小說在中國文學中的地位,以及小說的發展概況。時常聽人說,對於研究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小說和戲劇是無足輕重的。這種說法確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對於歐洲人說來,沒有小說戲劇的文學就和沒有接吻和格鬥的影片一樣枯燥無味。假如你們不去認真地研究為什麼中國的文學概念與西方的截然不同,而隻是簡單地認為中國人欣賞不了戲劇與小說之美,那就太武斷了。
小說一詞,起源於周朝著名的哲學家莊子。但是莊子所謂的小說,原是“普通語言”的意思,和我們所謂的小說並不是一回事。目前這種概念的小說,是後來才有的。最早對小說一詞加以解釋的,是班固。他在他的天才著作《漢書》中說:最早開始寫小說的,可能是古代的小官吏。他們把各地流傳的故事搜集起來,多一半是街談巷議之事。地位高的人不屑於寫這種東西,但有人要寫,他們也不加幹涉,因為這些東西往往反映了下層人民的看法,有時也值得一看。
班固把小說的作用講得很清楚。他的意思顯然是說,曆史學家在史書中列舉小說,其目的是研究曆史,而不是文學。當然他認為其中有些內容作為曆史研究是有用的比如,當時的民情。所以自漢以來,差不多所有的史書都要列舉小說。
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寫道:自唐以來,湧現了許多小說作者。許多人寫的是搜奇誌怪,荒誕不經的神怪故事,使人讀了有撲朔迷離之感。不過有的作品確是真才實學之作。因此,既然先人的慣例是不拘一格廣泛搜羅圖書,我們也不能因為一些書分類編纂得不好,或文筆欠佳,就不把它們考慮進去。
自漢至清所有的曆史學家顯然也都同意這一觀點,他們認為在編史的時候,也不能忽略小說。但是很清楚,他們對小說的文學價值是不感興趣的。
再看看職業作家對文學這個概念是如何理解的吧。要是去問一個老學究,他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文學乃傳道之文也。”我們現在無法就“道”這個字展開充分討論,暫時可以把它譯作“原則”。唐代最著名的作家韓愈說:學的目的是尋道,文學的目的是釋道。與韓愈齊名的柳宗元說道:文學是言道。這一類引語尚可列舉許多。《文心雕龍》是學習中國文學的人必讀之書,它的主題是解釋文學的意義,然而它開卷第一章的題目卻是“原道篇”。據稱這本書的主旨是分析文學的風格、結構和起源,然而假如我們耐心地從頭至尾把它看上一遍,就會發現它根本沒有提及小說。中國哲學的根本是道,因此必須嚴肅認真地對之加以研究。既然文學是傳道的媒介,那就必須肅穆莊重。文學不是美的藝術作品,而是仁和德的體現。中國的小說之所以少,就是由於把道學觀念放在首位的原故。這是否荒謬可笑,你們自己去判斷吧。
要是我們想對唐代的小說作出恰當評價,就必須把上述概念弄清楚。從結構和情節看來,這些小說是極不完備的,寫這些小說的人並沒有想到要當個職業作家,也不認為寫小說是件嚴肅的事情。當我們閱讀這些小說,覺得它立意清新文筆優美的時候,我們不得不讚歎作者的天才,不用付出艱苦的勞動就能寫出卓越的小說來。
第五十九講
中國小說的發展概況
老 舍
現在我們來談談中國小說的曆史發展。雖說從文學的角度看來,小說是無足輕重的,然而若是仔細加以觀察比較,就會發現事物還是在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漢書》上隻記載了十五則故事,全部失傳。《隋書》增加到二百一十七則,多數得以留傳至今。這說明,盡管小說並非正統,然而它還是有所發展的。
為了簡而明地說清楚問題,我們可以把中國小說的發展分成三個階段,即漢以前,漢至唐,唐以後三個時期。
漢以前時期的小說,其實不過是史學家和哲學家在其著作中插入的實例。小說往往采取寓言或諷喻的方式,用以說明特定的問題。例如,在《莊子》一書中,這類故事是很多的。從漢開始,小說才和哲學論文分家。因此漢代在小說史上可以說是初期階段。不過漢時多誌怪小說,到唐代,日常生活才成為通用的題材。在我們看來,這確是一大進步,我們可以從中窺見唐代社會生活的實際圖景。
唐以後,小說的寫作技巧更趨於成熟,最值得注意的是開始運用口語。用日常的口語來描述日常生活,是一明顯的進步。
概括起來,唐以前,小說主要是搜神誌怪;唐以後,題材趨於廣泛,采用了口語。唐人小說居於承前啟後的地位,內容涉及麵很廣,愛情故事更居於首位。在題材的廣泛方麵,唐人小說超過了以往,其浪漫的主題也對後世頗具影響。這就是唐人小說在中國小說史上的重要地位。
第六十講
唐代的愛情小說
老 舍
今晚我要著重講講唐代的愛情小說。為了方便起見,我從倫理、宗教、遊俠和民間故事等幾個角度分別加以闡述。
先講講它的倫理觀念。一提起愛情,人們往往就想起了婚姻。一想到婚姻,自然就會聯係到家庭。中國的文化是建築在複雜的宗法製度之上的,這一宗法製度極其嚴酷,勢力又大,絕對不容許婚姻自由。換言之,愛情和婚姻是毫無關係的,在安排婚事的時候,愛情必須絕對服從其它方麵的考慮。父母之命是至高無上的,包辦兒女的婚姻是父母的責任,也可以說是天職,外人無權幹涉,子女也不能過問。拒絕按父母之命締姻,不僅僅是造家庭的反,而且也是跟整個社會作對。在研究唐人小說的時候,我們還能窺見當時青年男女在宗法製度的專製統治下遭受的痛苦。
有兩本書,一本是《北裏誌》,另一本是《教坊記》,內容是頌揚歌伎的,記敘年青書生對她們的欽慕。《北裏誌》言道:歌伎都住在平康巷。應試的書生和中試候選的人,隻要肯多花錢,都可以到平康巷去尋歡作樂。多數歌伎都善於應對,能詩會文。
唐代歌伎實際上都是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再看看那些文人學士的妻妾,就會覺得,舉子們愛逛平康巷是毫不足怪的。正如中國人常說的,那些妻妾往往是“黃臉婆”,多數沒有受過教育。歌伎們卻知書識字,所以那些文人學士的狂放多少是情有可原的。
著名詩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寫的《李娃傳》是個好例子。這則小說值得詳細介紹……
(略)
很抱歉,為了節省時間,我不得不略掉這則小說的許多精彩部分。從好幾個角度看來,這篇小說都是非常有意思的。首先,它大膽抨擊了固有的宗法製度;再則,它用莊嚴的傳記體記述了一位歌伎的身世,這也是很不尋常的,因為這種文體一向是隻能用於高貴者的。作者說得很明白: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製也。他把父親的蠻不講理和姑娘對愛人的忠貞作了強烈對比,對父親的權威和真正的愛情,作了截然不同的描述。
這類小說不論怎樣真摯動人,向來被當作危險讀物。反映正統觀念的作品,則可以《會真記》為典型……
(略)
這篇小說的文字也許是唐代傳奇中最優美的。這篇傳奇據說是元稹自己的懺悔錄。他愛上了一個姑娘,後來變心,拋棄了她。這則傳奇中的男女主角都很聰明,在結合之初就看清楚了將來的結局。他不顧一切後果,如癡如狂地愛這個少女。一旦達到了目的,就清醒過來,考慮到底應當犧牲掉這位少女,還是不顧家庭社會的譴責而和她結婚。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私自結合,社會是不承認其有約束力的。張生不具備這些條件,就和鶯鶯有了私情。那他該怎麼辦呢?如果他想挽回姑娘的名譽,就須含恥忍辱,為社會所不齒;如果他打算遵守禮教,就必須舍棄姑娘。最後,他決定為了維護他的社會地位而犧牲自己所愛的人。換言之,他為了服從社會傳統,不僅放棄了自己的幸福,而且也犧牲了她的幸福,社會為此對他大加讚揚。
姑娘也明白自己的厄運。她對他說:“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她很明白,社會是決不會容許青年人在結婚之前就私行結合的。然而,隻要男人肯舍棄那與他有私情的姑娘,社會是容許他有自新的機會的。女人就沒有這種機會,無情的重擔必須由她來承擔。張生的行為會得到人們的讚許,而可憐的姑娘卻得不到同情。
五百年後,在這一傳奇的基礎上,產生了一出戲,即《西廂記》。作者使張生與鶯鶯成為眷屬,劇以“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結尾。不幸的是,真的鶯鶯卻無此可能。
人們也許會問:為什麼中國不取消這一荒謬的宗法製度,實行婚姻自由?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得先談談宗教方麵的問題。中國的宗教精神和基督教及回教的精神是不同的。有文化修養的中國人,是從哲學或道學觀念來看待宗教的,這和歐洲人的宗教觀很不相同。沒有文化的中國人則不分青紅皂白,事事迷信。以上這兩類人都迷信命運,並把這種觀念運用在婚姻問題上。不幸的婚姻往往歸咎於命,而不是父母。要是我們有勇氣,可以反抗父母,然而誰敢違抗至高無上的命運呢?因此我們看見的這種消極的逆來順受的服從,與其說是服從專製的父母,不如說是服從命運更為恰當。抱有宿命論的人一旦感到婚姻不如意,會認為違抗命運也徒勞無益,因而就聽天由命,忘卻了痛苦。他隻看見天堂裏閃現著光明,卻不去注意現實生活的黑暗。
再舉一則月下老人的故事來說明這個問題,出自唐李複言《續玄怪錄》的《定婚店》……
(略)
由此可見,命運是無法違抗的。月下老人、神奇的紅線和姻緣簿中國舊式婚姻的各種要素都齊備了。終身大事要由虛無縹渺的神來主宰,青年男女必須規矩就範。服從長輩的意旨有時是難以忍受的,然而服從命運的安排也許能使人釋然。從農夫到哲學家都信命,安於天命。中國人的與世無爭,其基本原因就是對命運的馴服。從哲學觀點看來,命運如一條載著生命前進的長河,隨波逐流最是輕鬆愉快。從西方的觀念看,這樣做缺乏勇敢進取的精神,有時還會使人怯懦。
再看看宗教信仰的另一個方麵。道教當然是中國最強大最普遍的宗教。它沒有具體的教派組織,相當愚昧。法術、星相、符咒、占卜以及各種迷信活動,應有盡有,也因而廣有群眾。這些迷信成分當然也會反映在一般的文學中。然而當我們研究這類愛情故事的時候,就必須同時從宗教觀點和心理觀點來加以分析,因為寫這類傳奇的作者決不會僅僅為了描寫愛情而來寫它。當然,他們有時也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他們的心願。比較原始的宗教普遍相信輪回轉世之說,然而為什麼狐狸會變美女,鬼怪會變美少年呢?為什麼不變成可派實際用場的牛馬呢?顯然不幸的狐女和美少年更切合人們的想象。人們得不到婚姻自由,卻想要逃避這種難以忍受的現實。青年男子不許擅自與少女交往,卻可以馳騁想象力,邀請美麗的狐仙和妖冶的鬼女來赴宴。這樣做在經濟上也是很節省的,歌伎價昂,比用來寫神仙故事的紙筆貴多了。
這一類傳奇還有長孫紹祖的故事可以為例……
(略)
現在我們來談談中國人對戀愛的看法,我所談的恐怕會讓我的聽眾失望。關於男主角如何如癡如狂地向女主角求愛,歐洲小說往往有生動的描寫,而美國電影又往往過分渲染。真正的愛情往往是波瀾起伏的,必要時需要采取俠義行動。然而中國的情人處在同樣地位又作何舉動呢?請看下麵的例子就可以知道了。
這是《無雙傳》王仙客的故事……
(略)
唐代傳奇中這一類的故事還很多。情人們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時,就會出現有超人本領的英雄,救了他們。而他們自己則無須進行鬥爭。乍一看,這仿佛是膽小無能,其實不過是順應傳統。中國的教育思想是要訓練青年成為人上人,溫良恭儉讓。勇敢的將軍不過像條狗,它的主人才是溫文儒雅、有帝王之相、哲人風度的淳淳君子。在英雄故事裏,多數英雄都是忠順的奴才或頭腦簡單之輩,出身也比較卑微。因此中國愛情故事裏的英雄往往不是戀人們自己,而是助情人們擺脫困境的局外人。
最後我還要舉一則故事為例,這類故事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它吸收了神話和民間傳說的內容。這類故事你們一看就會明白。
以妒婦河的故事為例……
(略)
最後,我還想就唐人小說的語言文字,以及這些小說對後世作品的影響再略講幾句,結束我的講話。
我想打個比方,唐朝有如一位站在東方文化之中的美女。從唐詩,我們可以窺見她柔美胸中的美麗幻夢。唐代的愛情小說則更接近於實際生活。小說的作者都是有名的詩人學者,有能力栩栩如生地描述他們的生活環境。簡言之,他們能繪出一幅極其美麗動人的圖畫。語言文字也十分優美,即使我們認為情節過於單薄,結構也略嫌鬆散,但是它的語言文字在中國文學中將永放異彩。
唐代無疑是中國的浪漫時代。幾乎所有的小說題材後來在元、明時代都被劇作家采用,作為構思戲曲的素材。從結構方麵看,當然戲曲比唐代小說更加精煉動人,然而不能忘記這些戲曲的靈感確實來自唐人小說。
為了充分說明我的主題,按理說應有更充分的時間加以展開。我想我今天能做到的,隻是告訴你們從各個角度看來,唐人小說都是值得注意的。
第六十一講
論短篇小說(一)
胡 適
中國今日的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說”是什麼東西。現在的報紙雜誌裏麵,凡是筆記雜纂,不成長篇的小說,都可叫做“短篇小說”。所以現在那些“某生,某處人,幼負異才,……一日,遊某園,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爛調小說,居然都稱為“短篇小說”!其實這是大錯的。西方的“短篇小說”(英文叫做Short story),在文學上有一定的範圍,有特別的性質,不是單靠篇幅不長便可稱為“短篇小說”的。
我如今且下一個“短篇小說”的界說:
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麵,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
這條界說中,有兩個條件最宜特別注意。今且把這兩個條件分說如下:
(一)“事實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麵”。譬如把大樹的樹身鋸斷,懂植物學的人看了樹身的“橫截麵”,數了樹的“年輪”,便可知道這樹的年紀。一人的生活,一國的曆史,一個社會的變遷,都有一個“縱剖麵”和無數“橫截麵”。縱麵看去,須從頭看到尾,才可看見全部。橫麵截開一段,若截在要緊的所在,便可把這個“橫截麵”代表這個人,或這一國,或這一個社會。這種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謂“最精采”的部分。又譬如西洋照相術未發明之前,有一種“側麵剪影”(Silhouette),用紙剪下人的側麵,便可知道是某人。(此種剪像曾風行一時。今雖有照相術,尚有人為之。)這種可以代表全形的一麵,便是我所謂“最精采”的方麵。若不是“最精采”的所在,決不能用一段代表全體,決不能用一麵代表全形。
(二)“最經濟的文學手段”。形容“經濟”兩個字,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話:“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須要不可增減,不可塗飾,處處恰到好處,方可當“經濟”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長演作章回小說的短篇,不是真正“短篇小說”;凡敘事不能暢盡,寫情不能飽滿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短篇小說”。
能合我所下的界說的,便是理想上完全的“短篇小說”。世間所稱“短篇小說”,雖未能處處都與這界說相合,但是那些可傳世不朽的“短篇小說”,決沒有不具上文所說兩個條件的。
如今且舉幾個例。西曆一八七〇年,法蘭西和普魯士開戰,後來法國大敗,巴黎被攻破,出了極大的賠款,還割了兩省地,才能講和。這一次戰爭,在曆史上,就叫做普法之戰,是一件極大的事。若是曆史家記載這事,必定要上溯兩國開釁的遠因,中記戰爭的詳情,下尋戰與和的影響:這樣記去,可滿幾十本大冊子。這種大事到了“短篇小說家”的手裏,便用最經濟的手腕去寫這件大事的最精采的一段或一麵。我且不舉別人,單舉Daudet和Maupassant兩個人為例。Daudet所作普法之戰的小說,有許多種。我曾譯出一種叫做《最後一課》。(,初譯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報》,後改用今名,登《留美學生季報》第三年。)全篇用法國割給普國兩省中一省的一個小學生的口氣,寫割地之後,普國政府下令,不許再教法文法語。所寫的乃是一個小學教師教法文的“最後一課”。一切割地的慘狀,都從這個小學生眼中看出,口中寫出。還有一種,叫做《柏林之圍》,(,曾載《甲寅》第四號。)寫的是法皇拿破侖第三出兵攻普魯士時,有一個曾在拿破侖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為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勝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凱旋門邊,準備著看法兵“凱旋”的大典。後來這老兵官病了,他的孫女兒天天假造法兵得勝的新聞去哄他。那時普國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進城之日,他老人家聽見軍樂聲,還以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凱班師呢!這是借一個法國極強時代的老兵來反照當日法國大敗的大恥,兩兩相形,真可動人。
Maupassant所作普法之戰的小說也有多種。我曾譯他的《二漁夫》(),寫巴黎被圍的情形,卻都從兩個酒鬼身上著想。還有許多篇,如“”之類(皆未譯出),或寫一個妓女被普國兵士擄去的情形,或寫法國內地村鄉裏麵的光棍,乘著國亂,設立“軍政分府”,作威作福的怪狀,……都可使人因此推想那時法國兵敗以後的種種狀態。這都是我所說的“用最經濟的手腕,描寫事實中最精采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短篇小說。
第六十二講
論短篇小說(二)
胡 適
“短篇小說”的定義既已說明了,如今且略述中國短篇小說的小史。
中國最早的短篇小說,自然要數先秦諸子的寓言了。《莊子》《列子》《韓非子》《呂覽》諸書所載的“寓言”,往往有用心結構可當“短篇小說”之稱的。今舉二例。第一例見於《列子·湯問篇》: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裏,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麵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
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
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
河曲智叟亡以應。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這篇大有小說風味。第一,因為他要說“至誠可動天地”,卻平空假造一段太形、王屋兩山的曆史。第二,這段曆史之中,處處用人名,地名,用直接會話,寫細事小物,即寫天神也用“操蛇之神”,“誇娥氏二子”等私名,所以看來好像真有此事。這兩層都是小說家的家數。現在的人一開口便是“某生”“某甲”,真是不曾懂得做小說的ABC。
第二例見於《莊子·無鬼篇》: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
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
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
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嚐試為寡人為之!”
匠石曰,“臣則嚐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
自夫子(謂惠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這一篇寫“知己之感”,從古至今,無人能及。看他寫“堊漫其鼻端,若蠅翼”,寫“匠石運斤成風”,都好像真有此事,所以有文學的價值。看他寥寥七十個字,寫盡無限感慨,是何等“經濟的”手腕!
自漢到唐這幾百年中,出了許多“雜記”體的書,卻都不配稱做“短篇小說”。最下流的如《神仙傳》和《搜神記》之類,不用說了。最高的如《世說新語》,其中所記,有許多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卻沒有“短篇小說”的體裁。如下舉的例:
(1)桓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玡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2)王子猷(徽之)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此等記載,都是揀取人生極精采的一小段,用來代表那人的性情品格,所以我說《世說》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隻是《世說》所記都是事實,或是傳聞的事實,雖有剪裁,卻無結構,故不能稱做“短篇小說”。
比較說來,這個時代的散文短篇小說還該數到陶潛的《桃花源記》。這篇文字,命意也好,布局也好,可以算得一篇用心結構的“短篇小說”。此外,便須到韻文中去找短篇小說了。韻文中《孔雀東南飛》一篇是很好的短篇小說,記事言情,事事都到。但是比較起來,還不如《木蘭辭》更為“經濟”。
《木蘭辭》記木蘭的戰功,隻用“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十個字;記木蘭歸家的那一天,卻用了一百多字。十個字記十年的事,不為少。一百多字記一天的事,不為多。這便是文學的“經濟”。但是比較起來,《木蘭辭》還不如古詩《上山采蘼蕪》更為神妙。那詩道: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首詩有許多妙處。第一,他用八十個字,寫出那家夫婦三口的情形,使人可憐被逐的“故人”,又使人痛恨那沒有心肝,想靠著老婆發財的“故夫”。第二,他寫那人棄妻娶妻的事,卻不用從頭說起:不用說“某某,某處人,娶妻某氏,甚賢;已而別有所愛,遂棄前妻而娶新歡……。”他隻從這三個人的曆史中挑出那日從山上采野菜回來遇著故夫的幾分鍾,是何等“經濟的手腕”!是何等“精采的片斷”!第三,他隻用“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十個字,便可寫出這婦人是一個棄婦,被棄之後,非常貧苦,隻得挑野菜度日。這是何等神妙手段!懂得這首詩的好處,方才可談“短篇小說”的好處。
到了唐朝,韻文散文中都有很妙的短篇小說。韻文中,杜甫的《石壕吏》是絕妙的例。那詩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這首詩寫天寶之亂,隻寫一個過路投宿的客人夜裏偷聽得的事,不插一句議論,能使人覺得那時代征兵之製的大害,百姓的痛苦,丁壯死亡的多,差役捉人的橫行:一一都在眼前。捉人捉到生了孫兒的祖老太太,別的更可想而知了。
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中,盡有很好的短篇小說。最妙的是《新豐折臂翁》一首。看他寫“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使人不得不發生“苛政猛於虎”的思想。白居易的《琵琶行》也算得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白居易的短處,隻因為他有點迂腐氣,所以處處要把作詩的“本意”來做結尾;即如《新豐折臂翁》篇末加上“君不見開元宰相宋開府”一段,便沒有趣味了。又如《長恨歌》一篇,本用道士見楊貴妃,帶來信物一件事作主體。白居易雖做了這詩,心中卻不信道士見楊妃的神話;所以他不但說楊妃所在的仙山“在虛無縹緲中”;還要先說楊妃死時“金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竟直說後來“天上”帶來的“鈿合金釵”是馬嵬坡拾起的了!自己不信,所以說來便不能叫人深信。人說趙子昂畫馬,先要伏地作種種馬相。做小說的人,也要如此,也要用全副精神替書中人物設身處地,體貼入微。做“短篇小說”的人,格外應該如此。為什麼呢?因為“短篇小說”要把所挑出的“最精采的一段”作主體,才可有全神貫注的妙處。若帶點迂氣,處處把“本意”點破,便是把書中事實作一種假設的附屬品,便沒有趣味了。
唐朝的散文短篇小說很多,好的卻實在不多。我看來看去,隻有張說的《虯髯客傳》可算得上品的“短篇小說”。《虯髯客傳》的本旨隻是要說“真人之興,非英雄所冀”。他卻平空造出虯髯客一段故事,插入李靖、紅拂一段情史,寫到正熱鬧處,忽然寫“太原公子裼裘而來”,遂使那位野心豪傑絕心於事國,另去海外開辟新國。這種立意布局,都是小說家的上等工夫。這是第一層長處。這篇是“曆史小說”。凡做“曆史小說”,不可全用曆史上的事實,卻又不可違背曆史上的事實。全用曆史的事實,便成了“演義”體,如《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誌》,沒有真正“小說”的價值。(《三國》所以稍有小說價值者,全靠其能於曆史事實之外,加入許多小說的材料耳。)若違背了曆史的事實,如《說嶽傳》使嶽飛的兒子掛帥印打平金國,雖可使一班愚人快意,卻又不成“曆史的”小說了。最好是能於曆史事實之外,造成一些“似曆史又非曆史”的事實,寫到結果卻又不違背曆史的事實。如法國大仲馬的《俠隱記》(商務出版。譯者君朔,不知是何人。我以為近年譯西洋小說當以君朔所譯諸書為第一。君朔所用白話,全非抄襲舊小說的白話,乃是一種特創的白話,最能傳達原書的神氣。其價值高出林紓百倍。可惜世人不會賞識。)寫英國暴君查爾第一世為克林威爾所囚時,有幾個俠士出了死力百計想把他救出來,每次都到將成功時忽又失敗;寫來極熱鬧動人,令人急煞,卻終不能救免查爾第一世斷頭之刑,故不違背曆史的事實。又如《水滸傳》所記宋江等三十六人是正史所有的事實。《水滸傳》所寫宋江在潯陽江上吟反詩,寫武鬆打虎殺嫂,寫魯智深大鬧和尚寺,……等事,處處熱鬧煞,卻終不違背曆史的事實。(《蕩寇誌》便違背曆史的事實了。)《虯髯客傳》的長處正在他寫了許多動人的人物事實,把“曆史的”人物(如李靖,劉文靜,唐太宗之類)和“非曆史的”人物(如虯髯客,紅拂是)穿插夾混,叫人看了竟像那時真有這些人物事實。但寫到後來,虯髯客飄然去了,依舊是唐太宗得了天下,一毫不違背曆史的事實。這是“曆史小說”的方法,便是《虯髯客傳》的第二層長處。此外還有一層好處。唐以前的小說,無論散文韻文,都隻能敘事,不能用全副氣力描寫人物。《虯髯客傳》寫虯髯客極有神氣,自不用說了。就是寫紅拂李靖等“配角”,也都有自性的神情風度。這種“寫生”手段,便是這篇的第三層長處。有這三層長處,所以我敢斷定這篇《虯髯客傳》是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說”。
宋朝是“章回小說”發生的時代。如《宣和遺事》和《五代史平話》等書,都是後世“章回小說”的始祖。《宣和遺事》中記楊誌賣刀殺人,晁蓋等八人路劫生辰綱,宋江殺閻婆惜諸段,便是施耐庵《水滸傳》的稿本。從《宣和遺事》變成《水滸傳》,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大進步。但宋朝是“雜記小說”極盛的時代,故《宣和遺事》等書,總脫不了“雜記體”的性質,都是上段不接下段,沒有結構布局的。宋朝的“雜記小說”頗多好的,但都不配稱做“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有結構局勢的;是用全副精神氣力貫注到一段最精采的事實上的。“雜記小說”是東記一段,西記一段,如一盤散沙,如一篇零用賬,全無局勢結構的。這個區別,不可忘記。
明清兩朝的“短篇小說”,可分白話與文言兩種。白話的“短篇小說”可用《今古奇觀》作代表。《今古奇觀》是明末的書,大概不全是一人的手筆。(如杜十娘一篇,用文言極多,遠不如賣油郎,似出兩人手筆。)書中共有四十篇小說,大要可分兩派:一是演述舊作的,一是自己創作的。如《吳保安棄家贖友》一篇,全是演唐人的《吳保安傳》,不過添了一些瑣屑節目罷了。但是這些加添的瑣屑節目,便是文學的進步。《水滸》所以比《史記》更好,隻在多了許多瑣屑細節。《水滸》所以比《宣和遺事》更好,也隻在多了許多瑣屑細節。從唐人的吳保安,變成《今古奇觀》的吳保安;從唐人的李汧公,變成《今古奇觀》的李汧公;從漢人的伯牙子期,變成《今古奇觀》的伯牙子期:這都是文學由略而詳,由粗枝大葉而瑣屑細節的進步。此外那些明人自己創造的小說,如《賣油郎》,如《洞庭紅》,如《喬太守》,如《念親恩孝女藏兒》,都可稱很好的“短篇小說”。依我看來,《今古奇觀》的四十篇之中,布局以《喬太守》為最工,寫生以《賣油郎》為最工。《喬太守》一篇,用一個李都管做全篇的線索,是有意安排的結構。《賣油郎》一篇寫秦重,花魁娘子,九媽,四媽,各到好處。《今古奇觀》中雖有很平常的小說,(如三孝廉,吳保安,羊角哀,諸篇。)比起唐人的散文小說,已大有進步了。唐人的小說,最好的莫如《虯髯客傳》。但《虯髯客傳》寫的是英雄豪傑,容易見長。《今古奇觀》中大多數的小說,寫的都是瑣細的人情世故,不容易寫得好。唐人的小說大都屬於理想主義。(如虯髯客傳,紅線,聶隱娘,諸篇。)《今古奇觀》中如《賣油郎》《徐老仆》《喬太守》《孝女藏兒》,便近於寫實主義了。至於由文言的唐人小說,變成白話的《今古奇觀》,寫物寫情,都更能曲折詳盡,那更是一大進步了。
隻可惜白話的短篇小說,發達不久,便中止了。中止的原因,約有兩層。第一,因為白話的“章回小說”發達了,做小說的人往往把許多短篇略加組織,合成長篇。如《儒林外史》和《品花寶鑒》名為長篇的“章回小說”,其實都是許多短篇湊攏來的。這種雜湊的長篇小說的結果,反阻礙了白話短篇小說的發達了。第二,是因為明末清初的文人,很做了一些中上的文言短篇小說。如《虞初新誌》《虞初續誌》《聊齋誌異》等書裏麵,很有幾篇可讀的小說。比較看來,還該把《聊齋誌異》來代表這兩朝的文言小說。《聊齋》裏麵,如《續黃粱》《胡四相公》《青梅》《促織》《細柳》……諸篇,都可稱為“短篇小說”。《聊齋》的小說,平心而論,實在高出唐人的小說。蒲鬆齡雖喜說鬼狐,但他寫鬼狐卻都是人情世故,於理想主義之中,卻帶幾分寫實的性質。這實在是他的長處。隻可惜文言不是能寫人情世故的利器。到了後來,那些學《聊齋》的小說,更不值得提起了。
第六十三講
論短篇小說(三)
胡 適
最近世界文學的趨勢,都是由長趨短,由繁多趨簡要。“簡”與“略”不同,故這句話與上文說“由略而詳”的進步,並無衝突。詩的一方麵,所重的在於“寫情短詩”(Lyrical Poetry,或譯“抒情詩”),像Homer,Milton,Dante那些幾十萬字的長篇,幾乎沒有人做了;就有人做,(十九世紀尚多此種。)也很少人讀了。戲劇一方麵,蕭士比亞的戲,有時竟長到五出二十幕,(此所指乃Hamlet也。)後來變到五出五幕;又漸漸變成三出三幕;如今最注重的是“獨幕戲”了。小說一方麵,自十九世紀中段以來,最通行的是“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如Tolstoy的《戰爭與和平》,竟是絕無而僅有的了。所以我們簡直可以說,“寫情短詩”,“獨幕劇”,“短篇小說”三項,代表世界文學最近的趨向。這種趨向的原因,不止一種。(一)世界的生活競爭一天忙似一天,時間越寶貴了,文學也不能不講究“經濟”;若不經濟,隻配給那些吃了飯沒事做的老爺太太們看,不配給那些在社會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學自身的進步,與文學的“經濟”有密切關係。斯賓塞說,論文章的方法,千言萬語,隻是“經濟”一件事。文學越進步,自然越講求“經濟”的方法。有此兩種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學都趨向這三種“最經濟的”體裁。
今日中國的文學,最不講“經濟”。那些古文家和那“《聊齋》濫調”的小說家,隻會記“某時到某地,遇某人,作某事”的死賬,毫不懂狀物寫情是全靠瑣屑節目的。那些長篇小說家又隻會做那無窮無極,《九尾龜》一類的小說,連體裁布局都不知道,不要說文學的經濟了。若要救這兩種大錯,不可不提倡那最經濟的體裁,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說”。
第六十四講
怎樣讀小說
老 舍
寫一本小說不容易,讀一本小說也不容易。平常人讀小說,往往以為既是“小”說,必無關宏旨,所以就隨便一看,看完了順手一扔;有無心得,全不過問。這個態度,據我看,是不大對的。光陰是寶貴的,我們既破工夫去念一本書,而又不問有無心得,豈不是浪費了光陰麼?我們要這樣去讀小說,何不去玩玩球,練練武術,倒還有益於身體呀?再說,小說之所以能夠存在,並不是完全因為它“小”而易讀,可供消遣。反之,它之所以能夠存在,正因為它有它特具的作用,不是別的書籍所能替代的。化學不能代替心理學,物理學不能代替曆史;同樣的,別的任何書籍也都不能代替小說。小說是講人生經驗的。我們讀了小說,才會明白人間,才會知道處身涉世的道理。這一點好處不是別的書籍所能供給我們的。哲學能教咱們“明白”,但是它不如小說說得那麼有趣,那麼親切,那麼感動人,因為哲學太板著麵孔說話,而小說則生龍活虎的去描寫,使人感到興趣,因而也就不知不覺的發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曆史也寫人間,似乎與小說相同。可是,一般的說,曆史往往缺乏著文藝性,使人念了頭疼;即使含有文藝性,也不能像小說那樣圓滿生動,活龍活現。曆史可以近乎小說,但代替不了小說。世間恐怕隻有小說能源源本本,頭頭是道的描畫人世生活,並且能暗示出人生意義。就是戲劇也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因為戲劇須擺在舞台上去,而舞台的限製就往往教劇本不能像小說那樣自由描畫。於此,我們知道了,小說是在書籍裏另成一格,也就與別種書籍同樣的有它獨立的,無可代替的,價值與使命。它不是僅供我們念著“玩”的。
讀小說,第一能教我們得到益處的,便是小說的文字。世界上雖然也有文字不甚好的偉大小說,但是一般的來說,好的小說大多數是有好文字的。所以,我們讀小說時,不應隻注意它的內容,也須學習它的文字:看它怎麼以最少的文字,形容出複雜的心態物態來;看它怎樣用最恰當的文字,把人情物狀一下子形容出來,活生生的立在我們的眼前。況且一部小說中,又是有人有景有對話,千狀萬態,包羅萬象,更是使我們心寬眼亮,多見多聞;假若我們細心去讀的話,它簡直就是一部最好的最豐富的模範文。反之,假若我們讀到一部文字不甚好的小說,即使它有些內容,我們也就知道這部小說是不甚完美的,因為它有個文字拙劣的缺點。在我們讀過一段描寫人,或描寫事物的文字以後,試把小說放在一邊,而自己擬作一段,我們便得到很不小的好處,因為拿我們自己的擬作與原文一比,就看出來人家的是何等簡潔有力,或委宛多姿。而且還可以看出來,人家之所以能體貼入微者,必是由真正的經驗而來,並不是先寫好了“人生於世”而後敷衍成章的。假若我們也要寫好文章,我們便也應該去細心觀察人生與事物,觀察之後,加以揣磨,而後我們才能把其中的精彩部分捉到,下筆如有神矣。閉著眼睛想是寫不出來東西的。
文字以外,我們該注意的是小說的內容。要斷定一本小說內容的好壞,頗不容易,因為世間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作為小說的材料,實在不易分別好壞。不過,大概的說,我們可以這樣來決定:關心社會的便好,不關心社會的便壞。這似乎是說,要看作者的態度如何了。同一件事,在甲作家手裏便當作一個社會問題而提出之,在乙作家手裏或者就當作一件好玩的事來說。前者的態度嚴肅,關切人生;後者的態度隨便,不關切人生。那麼,前者就給我們一些知識,一點教訓,所以好;後者隻是供我們消遣,白費了我們的光陰,所以不好。青年們讀小說,往往喜愛劍俠小說。行俠作義,好打不平,本是一個黑暗社會中應有的好事。倘若作者專向著“俠”字這一方麵去講,他多少必能激動我們的正義感,使我們也要有除暴安良的抱負。反之,倘若作者專注意到“劍”字上去,說什麼口吐白光,鬥了三天三夜的法而不分勝負,便離題太遠,而使我們漸漸走入魔道了。青年們沒有多少判斷能力,而且又血氣方剛,喜歡熱鬧,故每每以驚奇與否斷定小說的好歹,而不知驚奇的事未必有什麼道理,我們費了許多光陰去閱讀,並不見得有絲毫的好處。同樣的,小說的穿插若專為故作驚奇,並不見得就是好作品,因為賣關子,耍筆調,都是低卑的技巧;而好的小說,雖然沒有這些花樣,也自能引人入勝。一部好的小說,必是真有的說,真值的說;它決不求助於小小的技巧來支持門麵。作者要怎樣說,自然有個打算,但是這個打算是想把故事如何表現得更圓滿更生動更經濟,絕不是多繞幾個圈子把故事拉得長長的,好多賺幾個錢。所以,我們讀一本小說,絕不該以內容與穿插的驚奇與否而定去取,而是要以作者怎樣處理內容的態度,和怎樣設計去表現,去定好壞。假若我們能這樣去讀小說,則小說一定不是隻供消遣的東西,而是對我們的文學修養,與處世的道理,都大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