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書中關於周揚與丁玲在延安時的一段描述:《“三八節”有感》之後,周揚編了一些馬、恩、列、斯、毛的書,地位漸漸上去了,跑在丁玲的前麵。有人勸丁玲也要走上層路線。丁玲說:“首長們都很忙,我沒事找他們幹什麼?”1936年、1937年丁玲剛到保安和延安時,與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領導人經常在一起談天,很隨便。那時中央領導都很容易接近。後來丁玲看到首長門前有了站崗的,就不進去了。毛主席後來也跟丁玲談過周揚:“周揚這個人有點邏輯。他的特點是,黨正確他正確,黨錯誤他錯誤。”(第78—79頁)
丁玲與“首長們”疏遠是否因為“首長們都很忙”,是否因為“有了站崗的”,即使一般讀者,想一想就能明白。這段話所暗藏的玄機在周揚編書上。
所謂周揚編馬恩列斯毛的書,不是一些,而是就一本,即《馬克思主義與文藝》,1944年由延安“解放社”出版,1984年作家出版社再版。而“地位漸漸上去了”的潛台詞,用通俗的話說,周揚善於拍馬屁,“走上層路線”,以後才官運亨通;而丁玲因為不“走上層路線”,後來才屢遭磨難。周揚是否是隻會“走上層路線”,是另一個問題。這個暗示令人生疑:人所共知的事實是,中國共產黨是在延安發展壯大起來的,如果在延安時,這個黨的組織,這個黨組織的領袖,就隻重視“走上層路線”的人,怎麼能有“從勝利走向勝利”的結果?陳明說這番話的時候,大概忘了自己也是在這個組織中生活了一個甲子的老黨員吧?
另一個事實,也讓陳明這種說法陷入自相矛盾。晚年的陳明,致力於一項社會活動,就是擔任中國延安文藝學會的領導工作,從副會長到會長。他的回憶錄中,專門寫到了這個學會的目的:是“要學習、紀念和發揚延安的精神”,不但“組織出版延安文藝叢書”,而且“每到重要年份紀念文藝座談會講話的時候,我們總要搞些活動”(第296頁)。周揚這本書從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的第二年(1943年)開始編輯,目的是什麼?不就是宣傳毛澤東座談會講話的精神嗎?周揚第一次把毛澤東與馬恩列斯等關於文藝的論述並列在一起,在當年自然是“學習、紀念和發揚延安的精神”的最好的教科書,現今的“毛澤東文藝思想”這門學科的源頭,恰恰是這本書形成的概念。怎麼周揚在延安為講話宣傳就成了“走上層路線”,而晚年陳明在北京主持的重要年份紀念《講話》、搞活動,就成了冠冕堂皇的“學習、紀念和發揚延安精神”了?子之矛,子之盾,我都為陳明的“夫子自道”尷尬。我相信,陳明晚年致力於對延安精神的弘揚與傳播,絕沒有什麼私心,而是出於公心;我也同樣相信,當年周揚在延安編的那本書,也是出於公心。
尷尬的還有,再舉一例。
丁玲和沈從文的恩怨,一直是文壇津津樂道的話題。這本回憶錄中也有說法:
丁玲看到《記丁玲》(沈從文在丁玲30年代被捕後所寫——引者)之後,說沈從文是在寫小說,很生氣,在書上作了很多批注,但沒有寫文章反駁。後來《詩刊》要發表胡也頻的幾首未刊詩,請丁玲寫幾句話,丁玲在文章裏捎帶了沈從文幾句,說他市儈,當時不聽友人勸告,一心依附胡適往上爬……丁玲紀念胡也頻的文章,是在沈從文健在時寫的,發表的,沈對丁文有意見,是通過給徐遲等人的信來表達的,在丁玲去世之後才公開發表的。
這段話的玄機在最後一句:丁玲對沈有意見,在沈在世時就說了,沈可以反駁;沈不公開反駁,反而暗地裏寫信給別人,在丁玲去世後才公開發表。潛台詞是,丁玲光明磊落,而沈從文則躲在暗地裏;丁玲去世後才由友人發表信,使丁玲失去了答辯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