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談美瑣記(1 / 3)

文章自古百年奇,

蔽聽塞聰太可悲。

欲識碔砆殊瓦礫,

一規明鏡寸心知。

由博而約,不囿於一格,但須辨得精粗美惡,毋入歧途。(引自組詩《八十自壽》)

我讚同一位文藝理論家的說法,每一位表演藝術家的身後都有一整套美學體係。不同的是,他們的體係不是用文字表達出來的,而是用他們的舞台藝術反映出來的。探索俞老身後的文化底蘊和美學思想,對於我們認識昆劇的人文價值和審美價值,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俞老平時話很少,沒有半點舊戲班的習氣。他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才妙語連珠,滔滔不絕。一個是三杯老酒下肚以後;一個就是在澡堂泡澡、扡腳、推拿按摩以後。渾身一輕鬆,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樸素的語言,不時閃爍著智慧的火花。

俞老經常去的浴室,是位於進賢路的西泉浴室,那裏的老師傅他都熟悉。泡澡、搓背、扡腳、推拿,等到一切完畢,泡上一壺香茗,啜上幾口,俞老便精神振奮,我們這些陪同老師洗澡的學生,就是學藝聞道最好的機會。俞老的許多美學觀點,都是在這種氛圍裏開懷暢談的。

一次,我們仍然從《金玉奴》談起,談到“氣質”這一美學中極為重要的問題。俞老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有一次,言慧珠問俞老:我學梅(蘭芳)學得怎麼樣?俞老說:你學梅先生,唱念表演都很地道,就是梅先生身上那股“仙氣”你沒學到。

俞老又說:“演員演戲,氣質、心得、技巧要三者合一。氣質是腹中墨水形於外的表現,心得是對藝術和角色性格的領悟,技巧是一分天才七分汗水的苦修。”

接著,俞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所謂‘像’和‘不像’,氣質是第一位的。老師什麼都可以教你,就是氣質是沒有辦法教的;就是親爹親娘也沒辦法教的。隻有靠你自己修……”

一個“修”字,道出了藝術的不二法門。止於技的藝術,隻能給人感官上的享受;進於道的藝術,才能使人獲得整個藝術世界。

我問老師:有人認為,書卷氣隻是人物氣質的一種,不能代表全部,您是怎麼看的?俞老沉吟良久,才緩緩說道:“我發表在廣州報紙上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嗎?”我知道俞老說的是《書卷氣從何而來》一文。摘引如下:

在昆劇和京劇的表演中,“書卷氣”不僅指劇中人物的姿態、風度和氣質等,也可以說是一種藝術風格和精神。它並不限於“小生”,應當是生、旦、淨、醜各行都該具備的。諸葛亮能不能演成三顧茅廬時張飛所嗬責的“村夫”?關羽、嶽飛不都有“儒將”之稱?卓文君、崔鶯鶯、杜麗娘都是古代有文化的女性。不僅蔣幹被曹操斥為“書呆子”,就是橫槊賦詩的曹操自己,不正是建安詩人的領先人物嗎?中國戲曲是詩、樂、舞三者的統一體,如果說各個行當都應追求點兒“書卷氣”也許不為過分吧?至於不同人物有不同氣質,當然不能以“書卷氣”來替代一切。

……

俞老說,我在談《奇雙會》的表演時,對“書卷氣”也有過細致的分析:各種人物的書生氣應該是很不一樣的。像趙寵的書生氣,就應該不同於《十三妹》中的安驥,也不同於《繡襦記》中的鄭元和。趙寵有苦難的童年和個人奮鬥的經曆,他不會像奶公陪著初出遠門的安公子那樣呆頭呆腦。趙寵是在艱難中謀取上進的,他做人清白正派,生活樸素節儉,這就不像鄭元和那樣,雖也至誠老實,厚重不佻,卻一度涉足花叢,千金買笑。所以,我十分注意演出趙寵這種特定的書生氣……

俞老接著說:“中國曆史上有文人畫。陳從周把中國園林稱為文人園。我們昆曲應該算是文人曲吧!要求昆劇演員有一點文人的氣息,不算過分吧!從人品到戲品都有所提高,這比一般技巧的進步更為可貴。我當然不是說一般技巧不需要進步。恰恰相反,我認為技巧之能否提高,以及提高技巧的目的為何,正是有關人品和戲品的。”

中國古典美學講求一個“品”字。鍾嶸、司空圖有《詩品》,庾肩吾有《書品》,謝赫有《畫品》,明代戲曲理論家呂天成傳世之作有《曲品》二卷,分神、妙、能、具四品(具體分得還要細)。俞老追求的人品和戲品,正是揭示了中國戲曲的本質和某些深層規律。

一九八五年五月,俞老在蘭馨大戲院和美籍華人、奧斯卡電影獎終身評委盧燕女士演了一場《遊園驚夢》。精湛的表演,征服了包括黃佐臨、白楊等在內的文藝界知名人士。黃佐臨第二天一早便對“人藝”的全體演員說:“昨天我看到一位八十三歲的老人,扮演一個十八歲的風流少年。這就是中國昆劇的魅力。”(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