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與文體
潮流循環不息,作家的追逐也不息,難得平靜下來修煉文體,可供玩味、品評的精品太少--這已是很多作家的兩難處境和平生的悲哀。
我很讚成一位青年作家的話:一般來說,非常時期引起轟動的作品大都比較粗糙,而轟動過後一些真正的文學卻又被人忽觀,在中國,這幾乎成為文學起伏的規律了。
我們似乎總是喜歡處在“運動”狀態中,潮流所及,習慣使然,好像誰也很難置身事外。但對文學來說,“運動”狀態更能推濤作浪、呼風喚雨,卻往往不利於精致佳作的產生。倘若永遠為時尚所左右,短篇熱鬧就寫短篇,長篇熱鬧就寫長篇,官場熱鬧就寫官場,女權熱鬧就寫女權,國企熱鬧就寫國企,百年史熱鬧就寫百年史,這樣積久成習,恐怕既出不了什麼好長篇,也難以出現多少好短篇。其可悲處在於,時尚衝亂了規律,思潮壓倒了文體。然而,誰又能脫離得開潮流的巨大力量呢?一部作品假若自外於潮流,遊離下社會脈搏的躍動,其活力和吸引力必會大為減少。這也是不少作家寧可權且放下孜孜以求的文體實驗,思潮與文體--20世紀末小說創作觀察先迎頭趕上潮流或時尚以不致落伍的原因。必須說明,這裏所說的思潮,潮流,並非指臨時性的配合政治和中心任務的同義語,它是指社會曆史生活的大的流向和問題;同樣,這裏所說的文體,也並非指純粹的形式或“形式就是一切”,而是在“沒有無形式的內容,也沒有無內容的形式”的意義上來理解文體的。我們看到,潮流循環不息,作家的追逐也不息,難得平靜下來修煉文體、於是回首自己的創作,但見一個個浪頭起伏,卻總是抱憾於可供玩味、品評的精品太少。這已是很多作家的兩難處境和平生的悲哀。在我看來,曆史上的好作品,大都是既在潮流之中,又與潮流保持著一定的審美距離。文學的情況往往是,社會意識尖銳的作品轟動易而持久難,富於情趣、意蘊深永、側重文體追求的作品,又轟動小而耐讀性長久。這樣說似乎有二元論的氣味,但也確是文學創作中的實情,此真所謂二律背反,隻有少數大作家可臻兩全其美之境。我一直在想,對每個作家而言,每一具體的創作都隻能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倘若既能敏銳地感應時代思潮,又能在文體方麵獨出機杼,既非常重視寫什麼,又高度重視怎麼寫,讓思想與藝術的結合如一健碩的新生兒般一體化地誕生,我們文學創作的品位將會大幅度提高。本文試圖從思潮與文體相互激蕩的角度,來描述、評價近年來小說創作的一些重要流向和審美意識的主要變化情況。
談論當下的文學,沒法回避市場化、都市化的背景,但市場化隻是外因,精神的發展史才是決定文學前途最根本的東西。
不管今天小說的地位如何地受到威脅,但從總體上看,20世紀以來,小說愈來愈成為一種偉大的、具有廣泛群眾性和鮮活生命力的藝術形式。20世紀初,新小說即作為“小說界之革命”的實績,崛起於我國文壇。繼而,五四新文學運動以魯迅先生為首,開啟了一個以人的覺醒為主旨的群星閃耀的現代小說的輝煌時期,以後的四十年代文學,十七年文學,也都各有其豐厚成果。在最近的20年間,我國小說創作的審美意識形態發生了劇烈變化,在審美的功能上,在把握生活的方式上,在敘述策略和語言運用上,在風格樣式上,都出現了多種可能性和實踐性。就小說文本來看,整個80年代的小說被稱為新啟蒙主義的小說。這一看法大體是不錯的。到90年代,特別是近些年來,小說領域連這樣的歸納也做不到了,出現了多元共生、眾聲喧嘩的錯綜複雜的局麵,這也就提出了大量新問題需要研究。
若僅從表相觀察,近年來的小說,第一個觸眼的特點是“雜多”:題材上的更加廣泛多樣。80年代我們愛講題材的無禁區,其實,現在才是真正走向了無邊界的寬廣,從曆史到當下,從家族到市場,從社會化到個人化,從政治到性,從官場到國企,從都市欲望到女性話語,可說無所不包,無所不涉獵。第二個特點是“分化”:80年代的作家,其價值立場具有內在的整一性、共同性,即便手法繚亂,借鑒多門,底牌大致如一,都帶有受某一思潮即時性影響的痕跡。近年來的作家,其敘述立場和人文態度發生了深刻微妙的變化,他們觀察生活的眼光和審美意識,特別是價值係統和精神追求,出現了明顯的分化:有理想主義的,激進主義的,也有文化保守主義的,有女性主義的,也有寬容的現世主義的,甚至準宗教的價值觀,都一樣的並存著。依照如此繽紛的眼光處理題材,可以想見會帶來怎樣複雜的創作麵貌。第三個特點是“日常性”:文學大幅度地向日常生活貼近,似在告別大起大落,風口浪尖,驚雷閃電,排山倒海般的英雄史詩,也在告別突發性與戲劇化,更多地訴諸勤奮、堅忍、沉默、無奈乃至煩冗的生活流和原生態。第四個特點是“世俗化”:在很多場合下,文學的主人公變成了平民、小人物、左右為難的窘迫者,及其非常實在的悲歡,與此相聯係的是,對憂患意識的消解,化憂慮為達觀,化沉重為輕鬆。為了突出文學的消遣、娛樂功能,還出現了不少將曆史和現實加以調笑化、煽情化處理,以造成一種使人暫時處於現實之外的幻覺化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