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這篇文章的作者無意於“塑造”人物,“刻畫”形象,但由於她對描寫對象銘心刻骨的憶念和深刻入微的理解,周眉英這個人還是比一般虛構型作品中的人物更為有棱有角,更加栩栩如生地浮現了。他的對物欲的蔑視和對名利的淡泊,他的永遠不顧風險,不顧疲倦地為朋友們奔忙,他的善於聚精會神地把注意力放到對方身上的習慣,使他成為這樣一個為朋友們公認的形象:當你遇到麻煩時,第一個便會想到他。人能做到這一步,就夠不容易的了。至於他在無法想像的疾病的長久折磨中所表現的令從醫四十年的醫生也為之驚歎不已的頑強,就更非平常性格者可以承受。他也有怪癖,也有不近情理的時候,例如他的頑固的沉默,他對朋友的寬容無邊和對妻子的苛刻之類。正如作者所說,一個男人,他之所以引人注目,必有原因,但肯定不是衣著,不是相貌。這篇文章確實寫出了這個人物的深藏的難以言傳的性格,也寫出了一個人的自尊是怎樣確立的,尊嚴又是如何獲得的。作者顯然是在丈夫死後漸漸悟出,“如果他不把自己所看重的東西(重友情,輕名利)強調到極致,怎麼可能保全他自己不成為一個分裂的人?”我們常愛說某部作品又為人物畫廊提供了新的形象,其實有的並不新,我看周眉英這個人算得上是有深度、有新意的形象。我們時常感歎這世界已無新鮮可言,故事已被前人講盡,其實麵對像周眉英這樣的普通的人,我們同樣可以感到,生活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這篇作品第一人稱的立場:作者是站在自我的立場上來寫的,而不是站在周眉英的立場來寫的。首先是寫自己,表明自己對世界,對人生,對男女,對善惡,對人性的認識。這個他,是我眼中的他,而不是純客觀的他。作者並沒有擺脫她作為妻子的恩恩怨怨(擺脫就不真實了),她說,她和他就像兩根鐵軌,注定了永遠同行,也注定了彼此永遠對峙。對於夫妻間長久的冷戰,對於他熱心幫助所有的人,惟獨對妻子時顯苛刻所帶給她的某種傷害,多年過去了,她似乎並未完全釋然。她還在說,一個隻愛妻子和孩子不愛別人的男人是自私的;一個愛別人而惟獨不愛妻子和孩子的男人是虛偽的雲雲,雖然她並不以為他虛偽。然而,事物就是如此矛盾,另一方麵,更重要的是,作者又能超越妻子的身份和眼界,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來看一切,這使全文達到了一種精神高度。我感到,作者有一種十分可貴的眼光,不妨叫做“日子意識”,那就是善於從最平凡,最麻煩,最銷磨人的日常生活來觀察人,鑒別人,分析人,並進而提升到生命與時間的高度上的能力。正所謂,關於時間,關於生命,關於生存的道理是不能靠講解灌輸的,這需要用你的全部心靈去領悟,用你的血肉之軀去換取。
作者並非職業作家,她好像也並不十分清楚她在創作一篇散文,此文也確乎不大符合常見散文的章法結構,以及溫柔敦厚,為賢者諱之類。篇幅也長了。但惟其不像散文,它反而突破了一般懷人敘舊散文的老套。作者隻是遵從傾吐的欲望,至於散文是什麼,優美的散文是什麼,她全然不管。從文章中不時提到的史鐵生、孫立哲等名字來看,作者和她的丈夫屬老三屆一代人。作者說,很多朋友懷念她的丈夫,是因為想起他便想起那個年代,想起那個年代自己的幼稚與單純,真誠與夢想。事實上,作者自己又何能例外。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篇散文是一曲挽歌,作者試圖挽住屬於她們那一代人的流逝的時光,氛圍,人際關係,以及與之相連的清貧的詩意,友愛的美感,我們說它帶有精神烏托邦的氣質,也許是不會錯的。
重訴曆史與汲取詩情--讀劉長春散文兼及文化散文問題
任何一種真正的文學思潮的發生,都有其深藏的而非表相化的原因,隻是不大為人深究罷了。即以當今所謂文化散文而論,有人認為是餘秋雨的發明,其實不盡然。餘秋雨確乎敏感而聰慧,在他最初寫敦煌的一些散文裏,溶入濃厚的文化性思考,書名又以“文化苦旅”名之,令人賞心悅目,明顯超越了大量正陷在模式化泥淖中難以自拔的遊記類散文,其繼往開來之功不可沒。後來他又善於抓住承德避暑山莊做清史熱的文章,抓住山西票號做經商熱的文章,抓住蘇東坡做君子小人的文章等等,既滿足了人們渴求了解被以往僵硬史論所遮蔽了的許多曆史傳奇的興味,又能給人一種文化反思氣息的分享和關於人類文明遠景的朦朧向往。自稱崇奉國學的東南亞人士,看這種散文也表示久旱雲霓之感,好像更適合他們的口胃。然而,這種思維和筆法的散文早就有過,現代的,如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女皇武則天》、李長之的《司馬遷的人格與風格》、朱光潛的《陶淵明》。建國初期,也還有馮至的《杜甫傳》。此類作品雖以傳記麵目示人,但滲透其間的人文鋒芒和哲思詠歎,證明它們實為一篇大散文,已開了今天曆史文化散文的先河。到翦伯讚寫《內蒙訪古》的時候,此類筆法的作品已如鳳毛麟角了。為什麼不能蔚成風氣呢?當然是時勢使然,是當時的文化思想背景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