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戰國時齊國、魏國征兵戍守邊境,楚國、韓國廣開兵源,招募士卒。士兵們萬裏迢迢地奔赴戰場,連年暴露於日曬雨淋之下,清晨在風沙四起的草場上放牧,深夜從結了冰的河麵上穿渡。天地遼闊廣大,不知哪裏才是歸路。把生命交給刀刃槍鋒,滿懷的愁緒向誰傾訴?自秦漢以來,邊境常有戰事,中原凋敝破敗,沒有哪個朝代不是這樣。古人說邊境上如戎、夏一類的少數民族是不抗拒朝廷的仁義之師的;而現實中卻是禮儀教化不為所用,武將的奇謀卻屢屢得以施展。用兵的詭道奇謀與仁義道德不同,用禮儀教化來安撫四方被認為是迂闊的空談而荒廢不用。唉,可歎啊!
我想,當北風席卷沙漠的時候,胡兵便伺機進犯。主將驕傲輕敵,在轅門倉促應戰。曠野中豎起軍旗,軍隊往來部署。軍法嚴厲,士卒們心中恐懼;將帥們威風凜凜,士卒們的性命卻十分微賤。鋒利的箭頭射穿了骨頭,猛烈的風沙迎麵襲來。敵我相搏的慘烈場景,讓山川為之瞠目震驚,喊殺聲震裂江河,氣勢迅猛如同驚雷閃電。至於在天氣陰沉、彤雲密布的日子裏,凜冽的寒風肆虐在邊塞之地,積雪沒過了小腿,胡須上結滿了冰碴,猛禽都藏進了窩裏,戰馬也徘徊不前,士卒們的冬衣棉服內毫無溫度,天氣已經到達了能凍掉手指、凍裂肌膚的程度。這讓人無法忍受的寒冷,正是老天對於強悍的胡人的幫助,他們憑借這肅殺之氣,前來搶劫屠殺。他們肆無忌憚地劫取軍用物資,瘋狂地攻擊士卒。邊地傳來的消息往往是都尉剛剛投降,將軍又戰死疆場;士兵的屍體躺遍了大河兩岸,鮮血注滿了長城的洞窟。人死了就已談不上誰貴誰賤了,都是一並化為枯骨,那悲慘的狀況,還能說得完嗎?鼓聲衰落下來啊,戰士的力量已經用盡,箭矢射完了啊,弓弦也在廝殺中斷絕,白刃相搏啊寶刀折斷,兩軍相迫啊生死相決。投降吧,將終身淪為夷狄;拚死吧,屍骨也將暴露在沙場。鳥無聲啊群山寂寂,夜正長啊寒風淒淒,魂魄不散啊天色陰沉,這個地方是鬼來神往啊陰雲嚴密。日光慘淡啊百草不長,月色悲涼啊映著白霜。世上還有什麼像這樣讓人傷心、不忍目睹的景象嗎?
我聽說,戰國時趙國名將李牧曾經率領趙軍大敗林胡,開辟國土千裏,使匈奴敗走奔逃;而漢朝傾全國之力抗擊匈奴,結果卻落得個國家錢財用盡,老百姓疲困不堪。這其中的關鍵隻在用人罷了,哪裏是在於軍隊的多少呢?周朝驅逐獫狁,把他們趕到北麵的太原,在北方築起了城牆,軍隊全勝而還。回來後飲宴歡慶,記錄戰功;君臣之間和樂安閑,彼此愛護。秦朝修築長城,關塞直到海邊,而生靈為之塗炭,長城腳下累死百姓的屍骨數也數不完。漢朝攻打匈奴,雖然取得了陰山,但是終究是死傷慘重、橫屍遍野,功勞彌補不了災患。
天下這麼多的百姓,誰人沒有父母?盡力供養,還怕他們不能長壽。誰人沒有兄弟,彼此相愛如同手足?誰人沒有夫妻,彼此相敬如賓,相愛如友?活下來是誰的恩?戰死了又是誰的錯?是生是死,家人卻不得而知,偶爾聽到些傳言,也仍然是將信將疑。他們內心充滿了憂鬱,隻能在夢中和親人相聚。親人們灑酒祭奠,遙望著天邊哭泣,天地為他們哀愁,草木為他們悲泣。吊祭之情如果不能到達,戰死的孤魂將在何處依附?大戰之後,必有凶年,百姓也將要流離失所。唉!可悲啊!是時世造成的呢?還是命運造成的呢?自古以來就是如此,這又能怎麼辦呢?隻有施行仁政,用禮儀教化來懷柔四夷,才能讓他們為天子守衛疆土。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通篇隻是極寫亭長口中“常覆三軍”一語。所以常覆三軍,因多事四夷故也。遂將秦、漢至近代上下數千百年,反反複複寫得愁慘悲哀,不堪再誦。(《古文觀止》卷七)
[清]浦起龍:戰場所在多有,文則專吊邊地,非泛及也。開元、天寶間,迭啟外釁,藉以諷耳。與少陵《出塞》詩同旨。(《古文眉詮》卷五五)
劉禹錫
陋室銘
——劉禹錫
【題解】
本篇借描述身居陋室但卻高雅適意的生活,抒發了作者超然恬淡、安貧樂道、以德修身的情懷和誌趣,是一篇膾炙人口的托物言誌的銘文。
【原文】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1〕。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2〕。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3〕。孔子雲:“何陋之有?”
注釋
〔1〕金經:用泥金顏料書寫的經書。〔2〕案牘(dú):指官府的文書。〔3〕子雲:西漢辭賦家揚雄,字子雲。
【譯文】
山不在高,有仙人居住就能出名;水不在深,有龍潛藏就能降福顯靈。這是間簡陋的屋子,好在我有美好的德行。綠色的苔蘚滋生到了台階上麵,芳草把簾內映得碧青。在這裏談笑的是飽學多識的學者,相往來的沒有毫無成就的普通人。在這裏可以彈奏素樸無華的古琴,閱讀金色字跡的佛經;沒有世俗的音樂擾亂兩耳,沒有官府公文勞累身形。它如同南陽諸葛亮的茅廬,好似西蜀揚子雲的玄亭。孔子說:“有什麼簡陋的呢?”
集評
[清]王符曾:占得地步盡高,諸葛廬、子雲亭,尤見劉郎逸韻。(《古文小品咀華》卷三)
[清]過珙:句句將“陋”字翻案,末引孔子語作證據歸束,最為有結構。(《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卷六)
杜牧
阿房宮賦
——杜牧
【題解】
本篇寫於唐敬宗寶曆元年(825年),是針對唐敬宗即位後廣修宮室、荒淫失德等問題而寫的。文章借助阿房宮之興衰這一曆史題材,極寫秦始皇不惜民力的窮奢極欲,點明國家滅亡緣於君主的失道病民,勸誡後人引以為鑒,不要重蹈曆史覆轍。
夔鳳紋瓦當 秦 阿房宮遺址出土
【原文】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1〕,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2〕,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3〕,不霽何虹〔4〕?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5〕,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6〕,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取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7〕,金塊珠礫,棄擲邐迤〔8〕,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9〕,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10〕,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注釋
〔1〕兀(wù):光禿。〔2〕囷(qūn)囷:曲折回旋。〔3〕複道:樓閣之間以木架設的通道。〔4〕霽(jì):雨後初晴。〔5〕媵(yìng):指宮女。嬙(qiáng):古代宮廷裏的女官名。〔6〕縵立:長久地站立。〔7〕鐺(chēng):一種平底淺鍋。〔8〕邐(lǐ)迤(yǐ):連續不斷。〔9〕錙(zī)銖:古時的重量單位。六銖等於一錙,四錙等於一兩。〔10〕磷磷:紛繁閃爍。
【譯文】
六國覆滅,天下統一。蜀山中的樹木被砍光了,阿房宮建成了。它覆蓋了三百多裏的地麵,幾乎遮蔽了天日。從驪山北麵建起,折向西麵的鹹陽。渭水和樊川清波蕩漾,緩緩流進了宮牆。五步一座高樓,十步一座亭閣,長廊如腰帶,回環縈繞,屋簷高挑,像鳥嘴一樣的向上啄起,亭台樓閣各依地勢,向心交錯。盤盤繞繞,曲曲折折,像蜂房那樣密集,像水渦那樣起伏,巍峨聳立,不知道它們有幾千萬個院落。那長橋橫臥在水麵上,沒有雲聚風起,卻怎麼像有蛟龍飛騰?那閣道架在半空中,並非雨過天晴,卻怎麼像有長虹橫空?亭榭池苑高低錯落,使人辨不清南北東西。樓台上歌聲響起,讓人感到春天裏的融融暖意;大殿裏舞袖揮動,帶起一片風雨淒迷。同一天內,同一宮中,氣候冷暖竟截然不同。
那六國的妃嬪姬妾、王子皇孫,辭別了故國的樓閣宮殿,乘著輦車來到秦國。日夜歌唱彈琴,成為了秦皇的宮人。宮苑中星光閃爍啊,那是美人們打開了梳妝的明鏡,又看見綠雲紛紛,那是她們對鏡晨妝時散開的秀發。渭水上泛起了油膩啊,那是妝成後潑下的脂水;煙霧彌漫啊,是她們焚燒的椒蘭。雷霆聲忽然震天響起,原來是皇帝的車輦從這裏經過;轆轆的車輪聲漸行漸遠了,不知道它駛向何方。這時候,每一種身姿,每一份容顏,都要費勁心思地顯示出嬌好,表現出嫵媚;她們久久地佇立著,眺望著,希望皇帝能駕臨。有的人三十六年未得見皇帝一麵。燕國、趙國的收藏,韓國、魏國的珍寶,齊國、楚國的精品,都是多少年、多少代靠搜刮本國的百姓而聚斂起來的,可謂是堆積如山。一朝國家滅亡,不能再占有,便都被運到了阿房宮中。神鼎當做鐵鍋,寶玉當做石頭,黃金當成土塊,珍珠視為沙礫,隨處丟棄,遍地可見。秦人看著,也不覺得很可惜。
唉呀!一個人心之所向,也正是千萬人心之所向啊。秦始皇喜歡豪華奢侈,可百姓也眷念著自己的家呀。為什麼搜刮財寶的時候連一分一厘也不放過,揮霍起來卻把它當做泥沙一樣毫不珍惜呢?使得支撐宮梁的柱子,比田裏的農夫還多;架在屋梁上的椽子,比織機上的織女還多;釘頭閃閃,比糧倉的穀粒還多;長長短短的瓦縫,比百姓遮體的絲縷還多;欄杆縱橫,比天下的城池還多;管弦齊鳴的嘈雜聲,比集市的人聲還要喧鬧。使天下的人雖然口不敢言,心中卻充滿了憤怒;使獨斷專行、天下唯我的暴君之心日益驕橫頑固。終於有一天幾個被征發戍邊的士卒振臂一呼,函穀關便應聲陷落,項羽的一把大火,可惜啊,那豪華的宮殿就變成了一片焦土!
阿房遺址
唉!消滅六國的是六國自己,不是秦國;使秦國覆滅的是秦人自己,不是天下的人。啊!假如六國的國君能各自愛護自己的百姓,就足以抵抗秦國;如果秦能愛惜六國的百姓,那就可以傳位到三世,以至傳到萬世而永為君王,誰能夠使它覆滅呢?秦人來不及哀歎自己的滅亡,而後人為他們哀歎;如果後人哀歎它卻不引以為戒,那麼又就要讓更後來的人來哀歎後人了。
集評
[清]金聖歎:窮奇極麗,至矣盡矣,卻是一篇最清出文字。(《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二)
[清]過珙:前半將宮殿樓閣、回廊複道、美女珍奇、千態萬狀逐一描寫,或壯麗,或紆折,或窈窕,阿房一齊都現。讀至“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其壯麗者、紆折者、窈窕者,阿房頃刻都盡。世上一切夢幻泡影、石火電光,如是如是。(《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卷六)
韓愈
原道
——韓愈
【題解】
本篇是韓愈論述社會政治倫理的代表作。文中力排佛道,闡述佛道盛行給社會帶來的沉重負擔,強調二教對君主製度下的社會結構、秩序帶來的衝擊,推崇儒家的仁義道德,強調儒學在維係社會安定,務實於社會發展方麵的重要意義。
【原文】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1〕,孑孑為義〔2〕,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3〕,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4〕,則入於墨〔5〕;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嚐師之”雲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6〕。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7〕,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8〕,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9〕,為之政以率其怠倦〔10〕,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鬥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鬥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11〕,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12〕,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13〕,荊舒是懲〔14〕。”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15〕?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16〕,廟焉而人鬼饗〔17〕。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18〕,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釋
〔1〕煦煦:和樂,和悅。〔2〕孑(jié)孑:謹小慎微。〔3〕黃、老:指漢初流行起來以黃、老為祖的道家流派。〔4〕楊:楊朱,戰國時哲學家。〔5〕墨子:墨翟,戰國初年思想家。〔6〕資:依賴。〔7〕顛:墜落。〔8〕贍:供給。〔9〕湮(yān)鬱:心中的鬱悶。〔10〕率:通“律”。〔11〕葛:葛麻製成的衣服。〔12〕天常:天倫,指父子、兄弟等親屬關係。〔13〕膺:攻擊。〔14〕荊舒:古指東南地區的少數民族。〔15〕胥:都。〔16〕假:通“格”,到。〔17〕饗(xiǎng):通“享”。〔18〕鰥(guān):沒有妻子的老人。
【譯文】
博愛叫做仁,行為得當叫做義,從仁義出發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並且不需要後天灌輸的就是德了。仁與義有確實的意義,而道與德則是從不同的內容和準則中抽象出來的不確實的名稱。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則分為凶德與吉德。老子藐視仁義,並不是詆毀仁義,而是他所見短淺。正如那些坐井觀天,於是說天很小的人一樣;這並不是因為天真的狹小。他把表麵上的和樂悠閑讓人看做是仁,把謹小慎微看做是義,那麼他藐視仁義也是應當的。他所說的道,是把他對道的理解當做道,不是我所說的道;他所說的德,是把他對德的理解當做德,也不是我所說的德。我所說的道德,是結合著仁與義的實際意義來講的,是天下的公論;老子所說的道德,是離開了仁與義的實際內容而講的,是他個人的見解。
周道衰微,孔子去世,秦代焚書。黃老的學說興盛於漢代,晉、魏、梁、隋幾朝之間又盛行佛教。那時談論道德仁義的人,不是歸入楊朱學派,便是歸入墨翟學派;不是歸入道教,便是歸入佛教。信奉了這一家,必然脫離另一家。加入了哪一派就極力地推崇哪派的學說,從哪派之中退出來就對哪一派加以貶低排斥;加入哪派就附和哪派的觀點,從哪一派中退出來就加以詆毀和攻擊。唉!後世之人想要了解仁義道德的學說,究竟該聽從誰的呢?信奉老子學說的人說:“孔子,是我們的祖師的弟子。”信奉佛教的人說:“孔子,是我們祖師的弟子。”信奉孔子學說的人,聽慣了這些話,又因為喜歡聽他們那些新奇怪誕的言論而輕視自己,也跟著說起了“我們的老師也曾經向他們學習過”這樣的話。而且還不單單是在口頭上說說,甚至把這些寫進了書裏。唉!後世之人即使想了解仁義道德的學說,又該從哪裏去探求它們呢?人們對於新奇怪誕的言論與事物的喜好也太過分了吧!不問它的起源,不追問它的流變,隻要是怪誕的就想要聽到。
古代的百姓分為四類,今天的百姓分為六類。古代施行教化的人隻是其中的一類,今天施行教化的人卻占了六類中的三類。種田的隻有一家,而吃糧的卻有六家;做工的隻有一家,而使用器具的卻有六家;經商的人隻有一家,而靠其流通商品而得到方便的卻有六家。老百姓怎能不因為困窮而盜竊呢?古時候,人們所受的災害很多,後來有聖人出現了,這才把互相依賴以求生存、互相供養以求延續的方法教給人們,做他們的首領,當他們的老師,把那些蟲蛇禽獸之類的傷人物類驅趕出中原地帶,讓人民安居於此。天氣冷了,就帶領大家製衣禦寒;肚子餓了,就教給人們獲取食物的方法。在樹上築巢而居常常會掉下來,住在地下的洞穴裏又很容易患病,於是便教人們建築房屋。為人們設置了工匠,供應人們日常所需的器具,又教人們如何經商做買賣以流通有無。教人們使醫用藥以防治病亡,為人們製定了喪葬祭祀之禮以促進人們之間的恩愛之情,為人們規定出禮儀規範使人們有了尊卑長幼之序,創造出音樂使人們能抒發宣泄出胸中的抑鬱之情。製定了政令,以帶動起那些懈怠懶惰的人;設立了刑法,以鏟除那些強暴為害之徒。為了防止相互欺騙,製作出了符璽、鬥斛、權衡來作為憑信;為了防止互相爭奪,就為人們築起了城牆、成立了軍隊以幫助他們守衛家園。災害將要到來就為他們做好準備,禍患將要發生就為他們做好防範。現在他們卻說:“聖人不死掉,大盜便不會停止;毀掉那些稱量器具,人民便不再有爭奪。”唉!那也是不加思考的話罷了。假若古代沒有聖人,那麼人類已經滅絕很久了。為什麼呢?因為人類既沒有羽毛鱗甲來對付寒熱,也沒有利爪堅牙來爭奪食物啊。
因此,君主是發布政令的;臣子是推行君主之令並將它實施於民眾之中的;民眾是生產粟、米、絲、麻,製作器皿,流通財貨,以供奉位在他們之上的人的。君主不發布政令,便喪失了他作為君主的職能;臣子不推行君主之令,並將它們實施到民眾之中,便喪失了他做臣子的職能;民眾不生產粟、米、絲、麻,製作器皿,流通財貨以侍奉位於他們之上的人,就要受到懲罰。現在他們主張:“必須拋棄你們的君臣之禮,舍去你們的父子之綱,禁止你們相生相養的方法。”來追求他們所謂的清淨寂滅的境界。唉!幸而他們出生在三代之後,才沒有受到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等人的貶斥;也很不幸,他們沒有出生在三代之前,所以他們的想法未能被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和孔子糾正。
那些被人們所尊崇的古代帝王,其稱號雖然不同,但他們之所以是聖人的原因卻是一樣的。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皮裘,渴了喝水,餓了吃飯,這些事雖然不同,但它們所以稱之為聰明舉動的原因都是一樣的。現在他們卻說:“為什麼不實行上古的無為而治呢?”這也就好比責怪冬天穿皮衣的人說:“為什麼不穿葛布衣?那樣多簡單?”又好比責怪餓了吃飯的人說:“為什麼不喝水?那樣多簡單?”《禮記》上說:“古代想要將完美德行顯示於天下的人,先要治理好國家;想要治理好國家,就必須先安頓好家庭;想要安頓好家庭,就必須先提高自身的修養;想要提高自身的修養,就必須先端正思想;想要端正思想,就必須先做到心意誠懇。”那麼,古時候認為思想端正、心意誠懇的人,是要有所作為的。如今想修身養性,卻將天下國家置之度外,把天理倫常拋在一邊,兒子不把父親當做父親,臣子不把君主當做君主,民眾不做他們該做的事情。孔子作《春秋》的時候,諸侯中那些使用夷狄禮儀的,都把他們看做夷狄;夷狄中使用中原禮儀的,都把他們看做是中原國家。《論語》上說:“夷狄雖有君主,也不如華夏的沒有君主。”《詩經》上說:“討伐夷狄,懲治荊舒。”現在呢,卻要將夷狄的法度淩駕於先王的教化之上,那麼用不了多久不就都變成夷人了嗎?
所謂先王之教到底是什麼呢?博愛叫做仁,行為得當叫做義,從仁義出發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並且不需要後天灌輸的就是德了。它的文獻是《詩》、《書》、《易》、《春秋》;它的法度是禮儀、音樂、刑法、政治;它對於人民的分類是士兵、農民、工人、商人;它將人們之間的關係定為君臣、父子、師友、賓主、兄弟、夫婦;它將人們所穿的衣服分為麻布、絲綢;它規定人們的住所應該是房屋;它把食物的範圍圈定在粟、米、瓜果、蔬菜、魚肉之內。它作為道理,讓人容易明白理解;它作為教化,也是容易施行的。因此,用它修身,就能和順吉祥;用它待人,就能仁愛而公正;用它來治心,就能和樂而平靜;用它來治理天下國家,沒有什麼地方會感到施行不能得當。因此,人活著的時候能言行合乎情理,死去的時候也是盡完了天理倫常而死去。用它來祭天,就能使天神降臨;用它來祭祖,則祖先的靈魂就前來享用。也許有人問:“這個道是什麼道呀?”回答說:“這是我所說的道,不是剛才說的老子與佛教的道。”堯將它傳給舜,舜將它傳給禹,禹將它傳給湯,湯將它傳給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將它傳給了孔子,孔子又將它傳給了孟軻。孟軻死後,就沒能再繼續傳下去。荀況與揚雄,對它的繼承有所提煉,但不精粹,對它的談論也不詳盡。從周公往上,傳道的人都是當國君的人,所以王道得以順利推行。自周公以下都是做臣子的人,所以王道學說才得以流傳。那麼,需要采取什麼措施才能使王道流傳呢?回答說:“佛老的邪說不加堵塞,先王之道便不能流傳;佛老的謬論不加禁止,先王之道便不能施行。讓那些僧道還俗,將他們的經籍焚毀,將他們的寺觀改為民房,闡明先王之道以教導他們,讓鰥、寡、孤、獨、殘廢的人都能得到供給贍養,那也就差不多可以了吧?”
原毀
——韓愈
【題解】
“原毀”,即推究毀謗的由來。韓愈所生活的中唐時代,士大夫中普遍存在著一種嫉賢妒能的惡劣風氣,於人求全責備,於己則務求寬容。為了讓當權者認識到這股歪風邪氣的嚴重性並采取措施糾正,韓愈寫下了這篇《原毀》。
【原文】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1〕,其待人也輕以約〔2〕。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已也廉。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3〕。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4〕,而忌者畏人修。吾嚐試之矣,嚐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5〕,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又嚐語於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6〕,懦者必說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7〕!
注釋
〔1〕責:要求。周:全麵。〔2〕約:簡略。〔3〕聞:聲譽,名望。〔4〕修:指品德和學識上的進步。〔5〕與:朋友。〔6〕說:通“悅”,高興。〔7〕幾:差不多。
【譯文】
古時候的君子,要求自己嚴格而且全麵,對待別人寬容而且簡約。因為對自己要求嚴格全麵,所以從不懈怠;因為對人寬容簡約,所以別人就都樂於做善事。他們聽說古代有位叫舜的人,他的為人乃是大仁大義,於是在分析過舜之所以為舜的原因之後,責問自己說:“舜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他能做到的,我怎麼就做不到呢?”於是日夜思考,想去掉自己不如舜的方麵,發揚那些與舜相似的方麵。又聽說古代有個叫周公的人,周公這個人,可以用多才多藝來形容,他們於是在分析過周公之所以成為周公的原因之後責問自己說:“周公是人,我也是人,周公能做到的,我怎麼就做不到呢?”於是日夜加以思考,改掉自己不如周公的地方,發揚與周公相似的方麵。舜是偉大的聖人,後代的人沒有趕上他的。周公也是個偉大的聖人,後代的人也沒有趕上他的。所以這些人便說:“我不如舜,不如周公,這就是我的缺陷啊!”這不就是對自己要求既全麵而又嚴格嗎?他們對待別人,總是說:“人家能做到這點,就足以算得上是個賢能的人了;能擅長這個,就足以稱得上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了。”肯定別人一個方麵,而不苛求其他方麵;隻看別人今天的表現,而不追究他的過去。小心翼翼地唯恐別人得不著做善事應得的回報。做一件好事是容易的,掌握一種技能也是容易的;而他們對於這樣有些許良善作為的人總是說:“能這樣,也就足夠了。”又說:“能擅長這個,也就可以了。”這不就是對待別人既寬容又簡約嗎?
現在的君子卻不是這樣。他們對別人的要求是多而詳細的,對自己的要求卻是很低的。求全責備,所以別人就難以做好事;對自己要求很低,所以他自己的收益就很少。自己並沒有什麼善行,卻說:“我能這樣,也就可以了。”自己並沒有什麼才能,卻說:“我能做這個,也就足夠了。”對外是蒙蔽了別人,對內是欺騙了本心,還沒有什麼進步便已經停止不前了。這不是現在的君子要求自己很少很低的表現嗎?可是他對待別人,卻說:“那個人雖然能這樣,但他的為人並不足夠為人們所稱道。那個人雖擅長這個,但這點兒本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抓住別人某個方麵的缺點,就不考慮他其他方麵的優點;追究別人的過去,而不考慮他今日的表現。小心翼翼地唯恐別人得到了好名聲。這不是現今君子要求別人太多太細的表現嗎?這就叫不用一般人的標準來要求自身,卻按照聖人的標準去要求別人,我可看不出來他這是尊重自己。
雖然這樣,這樣做的人是有他的根源的,那就是他們的懈怠和妒忌。懈怠的人,就不可能修養自己的道德學問;妒忌別人的人,是生怕別人的道德學問得到了提高。我曾經試驗過,試著在眾人麵前說:“某某是個不錯的人,某某是個不錯的人。”那些讚同我的,必定是這個人的朋友,要不就是跟他關係疏遠,沒有利害衝突的人,不然就是畏懼他的人。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厲害的人一定會憤怒地說些反對的話,軟弱的人也必定會在臉上流露出不滿的神情。我還試著在眾人麵前說:“某某不怎麼樣,某某不怎麼樣。”那些不讚同我的人,必定是這人的朋友,要不就是跟他疏遠沒有利害衝突的人,不然就是畏懼他的人。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厲害的人一定會高興說些讚同的話,軟弱的人也必然在臉上流露出喜悅、讚同的神情。正因為這樣,所以一個人的事業成功了,誹謗也就隨之產生了;一個人的德信樹立了,對他的攻擊也就隨之而來。唉,士人生活在這種世道當中,而希望名譽能夠傳揚,道德能夠推廣,實在是太難了!
想要有所作為的人們,聽到我上麵的話,就將這些牢牢記在心裏,那麼差不多就可以把國家治理好了!
集評
[宋]謝枋得:此篇曲盡人情,巧處妙處在假托他人之言辭,模寫世俗之情狀。(《文章軌範》卷一)
[清]張伯行:人心不古,責已薄,責人厚,侈己之長,掩人之善,往往然矣。昌黎此篇深有慨乎其言之也。(《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三)
獲麟解
——韓愈
【題解】
本篇是作者借物喻己的短文。文中言說麒麟之為吉祥之物,全賴聖人慧眼識出,寄托著作者自負才學,渴望有人汲引拔擢的心思。
【原文】
麟之為靈〔1〕,昭昭也〔2〕,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恒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3〕。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4〕,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
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也。聖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注釋
〔1〕麟:麒麟,古代傳說中的靈物。〔2〕昭昭:明白。〔3〕豕(shǐ):豬。〔4〕鬣(liè):馬頸上的長毛。
【譯文】
麒麟是靈異之物,這是很明白的事情,它被《詩經》所歌頌,為《春秋》所記載,在傳記和諸子百家的書裏有各種各樣對它的記錄。即使是婦女兒童,也都知道麒麟代表的是一種祥瑞。
然而麒麟作為一種動物,不能畜養在家中,也不經常在天下出現。從外形上看它不屬哪個種類,不像人們常見的馬、牛、狗、豬、豺、狼、麋鹿那樣。因此,雖有麒麟這東西,人們也不知道它就是麒麟。頭上長角的我知道它是牛,長著長長的鬃毛的我知道它是馬。狗、豬、豺、狼和麋鹿,我看到它們就知道是狗、豬、豺、狼和麋鹿。唯獨麒麟是不能知道的。不能知道它的模樣,那麼說它是個不祥之物也是可以的。
雖然這樣,但麒麟出現的時候,必是有聖人在位。麒麟是為聖人出現的,聖人也必定是認得麒麟的,所以麒麟確實不是不祥之物啊!
又有人說:麒麟之所以是麒麟,是憑著它的德行,而不是因為它的外形。倘若麒麟真的沒等聖人在位就出現,那麼說它是不祥之物也是可以的。
雜說一
——韓愈
【題解】
韓愈的《雜說》是一組通篇設喻的雜文,共四篇,這是其中的第一篇。文章以龍喻君,以雲喻臣,旨在闡釋聖主賢臣相輔相成、互不可缺的道理。
【原文】
龍噓氣成雲〔1〕,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2〕,薄日月〔3〕,伏光景〔4〕,感震電〔5〕,神變化〔6〕,水下土,汩陵穀〔7〕。雲亦靈怪矣哉!
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
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注釋
〔1〕噓(xū):吹。〔2〕玄間:宇宙。〔3〕薄:迫近。〔4〕伏:遮蔽。〔5〕感:通“撼”,動搖。〔6〕神:變幻莫測。〔7〕汩(gǔ):淹沒。
【譯文】
龍吐出來的氣變成雲,雲本來就不比龍靈異。但是龍乘著這雲,可以自由往來於天地之間,它逼近日月,能遮蔽日月的光芒,它的感應能撼起雷電,變化神奇莫測,於是使雨水降落於大地之上,奔流於山穀之間。雲也是奇異靈怪的呀!
雲,龍能使它變得靈異;而像龍那樣的靈異,就不是雲能使它那樣的了。但是龍如果得不到雲,也就無從使它的靈氣恣意放射出來。失去它所憑借的東西,是真的不行啊!
奇怪呀!龍所依靠的東西,竟然是它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易經》上說:“雲跟隨著龍。”既然叫龍,雲自然會跟從著它了。
集評
[清]李光地:此條寄托至深,取類至廣。精而言之,則如道義之生氣,德行之發為事業文章皆是也;大而言之,則如君臣之遇合,朋友之應求,聖人之風興起於百世之下皆是也。(《唐宋文醇》卷一)
[清]吳楚材、吳調侯:此篇以龍喻聖君,雲喻賢臣。言賢臣固不可無聖君,而聖君尤不可無賢臣。寫得婉委曲折,作六節轉換,一句一轉,一轉一意,若無而又有,若絕而又生,變變奇奇,可謂筆端有神。(《古文觀止》卷七)
雜說四
——韓愈
【題解】
本篇以千裏馬喻傑出人才,以伯樂喻善於識別人才的當權者,闡述人才埋沒與否與當權者知人識人能力之間的關係。文章深含作者懷才不遇的憤鬱之氣,辛辣而不乏幽默地諷刺了壓抑人才的不合理現象。
黑釉陶馬
【原文】
世有伯樂〔1〕,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隻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2〕,不以千裏稱也。
馬之千裏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裏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3〕。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裏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注釋
〔1〕伯樂:相傳是春秋時秦國人,名孫陽,以善相馬著稱。〔2〕駢(pián)死:一起死去。櫪(lì):馬槽。〔3〕見:通“現”,顯現。
【譯文】
世上先是有了伯樂,然後才有了千裏馬。千裏馬是經常有的,而伯樂卻不是常有的。所以雖有名馬在世,也常常是屈辱於庸夫的手中,和普通的馬一同死在馬廄裏,不會因為日行千裏著稱於世。
千裏馬,一頓飯可能要吃光一石的糧食。喂馬的人,不知道它能日行千裏,因而不把它當做千裏馬來喂養。這樣的千裏馬,雖有日行千裏的能力,卻因吃不飽而力量不足,它的能耐和俊美就顯露不出來。況且如此情形之下,想要讓它有與普通的馬一樣的表現尚且不能,又怎能要求它日行千裏呢?
駕馭它,不能因其本性而加以駕馭;喂養它,不能滿足它發揮神駿本色所需要的食物;聽到它鳴叫,不能理解它的意思,卻拿著鞭子走到它跟前對著它說:“天下沒有好馬!”唉!難道是真的沒有好馬嗎?是人們真的不認識好馬呀!
集評
[清]愛新覺羅·弘曆:皋陶舉治天下二大端,曰在知人,在安民;知人居中其先焉。一部《論語》以知人終,先聖先師之明訓如此。誠能知人,將治天下如運之掌矣。雖然,人固不易知,知人固不易。三複斯文,慄然冰淵,惄如調饑。(《唐宋文醇》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