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婆婆查出了癌症,直腸癌。

村裏的人都以為,美玲會趁機離開,回她的老家。畢竟,她是被拐賣到這裏的,而這個家現在一團糟,一個癱瘓的丈夫,一個癌症婆婆,一個有病的女兒,一個未成年的兒子。這樣一副擔子,一個男人都擔不了,何況一個女子?

而她還那麼年輕,再找一個健康的男人,人生可以重新開始。

但美玲並沒有走,她覺得不忍心走。因為她現在是家裏頂梁柱,家裏的主人。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不過十年,她就從挨打受罵的媳婦變成家裏的主人。

人隻有被需要時,才會激發出巨大的能量,而美玲也陡然覺得,原來自己的責任這麼重大,她原來可以是這麼重要的一個人!

一雙兒女需要她撫養,癱瘓的丈夫和生病的婆婆更是離不開她,如果她離開,這個家就完了。

婆婆疼的厲害,哭喊著要去醫院。

“美玲,美玲,快送我去醫院吧,我不想死啊,我還不想死啊!”

美玲隻好送婆婆去醫院。家裏的錢不夠,她又借了一些。她本來是一心攢錢給女兒小惠做手術的,但女兒的事隻能向後推了。

在醫院一個多月,都是她陪著婆婆,侍候她,婆婆第一次對她說了感謝的話,說她的病多虧了她,這幾年家裏多虧了她。

她心裏一顫,眼淚差點掉下來。當時婆婆剛做了手術,她正給婆婆喂稀飯,她睜大眼睛,強忍住眼淚。喂完了飯,她躲到洗手間,眼淚嘩嘩的流。

她不知自己為何掉眼淚,但她就是想哭。她拚命幹活,辛辛苦苦攢錢,可現在錢沒了,還有了外債,一切還得從頭開始。婆婆以前對她不好,但現在需要她,她想她應該不計較過去的事情。

婆婆出院了,家裏的日子更加艱難。

每日,美玲的早晨是從三四點開始的。她早早起床,做好一家人一整天的飯,然後幫助田福起床,叫醒兩個孩子和婆婆,讓一家人吃飯。

而她自己簡單塞幾口飯,帶上一整天的幹糧,或者上山幹活,或者開著三輪車去縣城賣山貨。

回家時,常常很晚。黯淡的星光下,隻有三輪車前麵一團混沌而孤獨的燈光,三輪車在山路上一路顛簸,周圍特別靜,三輪車的發動機聲音特別響,她自己也驚惶的心驚肉跳,回到家時,一身冷汗。

但一個人行山路久了,膽子慢慢大了,也漸漸習慣了。

又是一年過去,美玲的臉更黑了,一身的粗皮糙肉。她本來不愛說話,現在,她更不愛說話了,見了人,隻是笑笑。她一心一意隻埋頭幹活。因為她心中有一件大事,她要掙錢,攢錢,她不僅要養活一家人,還要給小惠動手術。小惠馬上十五歲了,再不做手術就來不及了。

可是,做手術的錢是個天文數字。她忙活一年,夠了一家人的花銷,存下的錢並不多。

一天早晨,小惠給她梳頭發時,突然大喊,“媽媽,你頭上有白頭發了。”

“真的?”

“那你給媽媽拔掉。”

小惠拔了一會兒,小聲說,“媽媽,白頭發太多了,拔不掉。”

美玲這才湊到鏡子前,撩起頭發看,原來不知何時,頭發裏藏了那麼多的白發。

“沒事,媽媽是少白頭。”

她突然瞥見鏡子裏一張黑黢黢的麵孔,一愣,這是她嗎?那麼蒼老而陌生,她好久都沒有照鏡子了,忘記了自己是啥模樣。

美玲算算自己的年齡,她才三十五歲,但是她不知道,她看上去已經像四五十歲的女人了。

4

這一年,省婦聯要評選“最美兒媳”。桃花村的婦女主任劉春花瞅著花名冊,把村裏的兒媳一個個瞅了一遍,鎖定了美玲。

村裏這不是藏著一個好典型嗎?伺候癱瘓的丈夫和生病的婆婆,撫養一對兒女,一個人勇敢挑起生活的重擔,這不就是一個響當當的最美兒媳嗎?她竟然沒注意。

於是,她連夜寫材料,把美玲的情況報到鎮上。主管婦女工作的副鎮長孫萍一看,批評劉春花,太粗心,這麼好的典型為何不早報上來。孫萍又把美玲的材料重新改寫一遍,報到了縣上。

縣上又報到了省裏。美玲最終被評上省級最美兒媳。當劉春花激動的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美玲時,美玲正在縣城賣自己種的柿子。

“快回家,快回家,市裏很快要來記者采訪你,你要好好準備一下。”劉春花有點語無倫次。

“可是,我的柿子還沒有賣完。”美玲壓根不知道這件事,劉春花沒有告訴她。

“賣不完不要緊,剩下的村裏都收了,你抓緊回來。”

美玲回到家,家裏高朋滿座,村裏的大小領導都在,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她家門檻太低,領導們從來不登門的。

很快,來了幾個記者采訪美玲。美玲被采訪時很木訥,說話顛三倒四,也難怪,她初中還沒畢業。縣裏鎮上來了兩批人慰問她,帶來了大米白麵花生油。

劉春花對美玲說,她出名了,網上有她的照片,電視裏也表揚她,說她吃苦耐勞,甘願奉獻,勇挑家庭重擔,是所有兒媳學習的榜樣。

“你現在是最美兒媳了,這是桃花村的光榮,以後更要好好孝順你的婆婆,照顧好丈夫,撫養好兩個孩子。”劉春花說的語重心長。

美玲笑著點頭。她很喜歡最美兒媳的稱呼,因為她沒花錢,白白得了不少東西,她算了算,有幾百塊錢呢!

這一天,美玲家又來了一個女記者,沒有人陪同,一個人開車來的。她說自己是搞自媒體的,叫泥丸子,她偶然從網上看了她的事跡,就過來看看她。

泥丸子進了屋,站了一會兒,才看清輪椅上的田福和床上的婆婆。她問候了幾句,然後從袋子裏拿出一件羽絨服,對美玲說,“山裏冬天很冷的,穿上避避寒吧。”

美玲愛惜的翻翻嶄新的羽絨服說,“我不怕冷,給我的女兒小惠穿吧,她怕冷。”

泥丸子看看一旁的小惠,笑了,“孩子這麼小,怎麼穿的起來,我回去給她買一件兒童羽絨服,寄過來。”

一旁的小山大嚷,“我也要羽絨服。”

美玲瞪了一眼小山,小聲說,“小惠不小了,十五歲了。”

泥丸子訝異的瞅瞅小惠,瘦瘦小小的,麵皮黃黃的,這哪像十五歲的女孩子?分明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

“她,她的個子怎麼這麼小?”

美玲再也控製不住,就說起了小惠的病,說女兒是先天漏鬥胸,女兒三歲時,她就想給女兒做手術,可想了多少年了,就是沒有錢,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女兒的手術費卻一點著落都沒有。

泥丸子的眉頭一直緊緊皺著,聽完了,她沒有說話,打開隨身背的相機,哢嚓哢嚓在屋裏拍起照來,又跑出去,在屋前屋後拍了幾張。

泥丸子牽著小惠的手,問她讀了什麼書,學習怎樣。小惠害羞的搖搖頭。因為身體原因,小惠隻讀了小學,讀中學要走很遠的路,她的身體吃不消。臨走時,泥丸子把包裏的幾隻水彩筆送給小惠和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