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們看看心學誕生的前夜都發生了什麼。

這個夜很漫長,有很多人行走在夜色中。我們最先看到的是一個道士模樣的人,他正倒騎著驢,行走在公元960年的一條大路上。當有人告訴他趙匡胤做了皇帝建立了大宋時,他驚喜得從驢上摔了下來,說:“從此天下定矣。”他叫陳摶,是五代末期華山裏神乎其神的一個道士。在他身後,我們看到了他的弟子穆修,而穆修的背後則是他的弟子周敦頤,此人精通儒釋道三家學問,是當時的大學問家,世人評價他的品行時說他“胸懷灑落如風光霽月”。周敦頤最為我們所熟知的就是那篇美輪美奐的《愛蓮說》。另外,他受到祖師爺陳摶道士的影響,以道家的語境寫了一本書叫《太極圖說》。書中提到了“無極”這一概念,它是萬物的造物主,也是萬物運行的標準。在周敦頤的身後,我們會看到兩個相貌相似,神情卻迥然不同的人。一個臉上蕩漾著和氣的顏色,而另一位則神情嚴肅,活像僵屍。這兩人是親兄弟,和氣的那位是哥哥叫程顥,嚴肅的那位是弟弟叫程頤。

多年以後,兄弟倆從老師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的“無極”理論中抽出“理”和“道”的概念,自成一家,這就是理學的雛形。理學認為,在超現實、超社會之上存在一種標準,它是人們一切行為的規範。周敦頤說它叫“無極”,二程說它叫“天理”。而“天理”的敵人則是“人欲”(不合理、不正當的行為和欲望)。每個人的一生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去發現(格物窮理)和遵循這個“天理”,祛除“人欲”。歸根結底,就是要“存天理,滅人欲”。我們可以舉個例子來說明“天理”和“人欲”。餓了吃飯是“天理”,但非要吃魚翅鮑魚,這就是“人欲”;困了睡覺是“天理”,但非要有美女陪睡,這就是“人欲”;一個人如果餓了非不吃飯,困了非不睡覺,這也是“人欲”,雖然它不是不合理的欲望,但卻是不合理的行為,因為你違反了人的生理規律。由此可知,天理其實就是滿足我們生存下來最基本的需求,除此之外的都是人欲。

如何“存天理滅人欲”,程顥和程頤的方法不同。程顥認為,人性本是善的,天理就在我心中,所以隻需要在自身上下功夫就可以了。而程頤雖然也認為人性是善的,但是卻認為不能僅僅在心上用功,必須要去外界尋找天理,也就是說,必須要依靠外界的力量“格物致知”來讓自己的人性達到至善的境界。

二人的主張不同,是因為心性不同。有這樣一則軼事,很能說明問題。兄弟二人去參加宴會。宴會上,哥哥程顥對主人送到懷裏的歌女溫存備至,而弟弟程頤對懷裏的美女連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氣得七竅生煙。回家後,他指責哥哥有失體統。程顥大吃一驚,說:“我當時在飯局上,懷裏有美女,心中就有美女,我現在回家了,懷裏沒有美女,心中也沒有了,而你直到現在,心中還有美女?”

這個故事恰好戲劇性地驗證了兩人的思想。程顥認為,一切都是心的問題。而程頤則認為,必須要時刻約束自己,讓外界的規則來規範自己的心。

南宋時,朱熹繼承了程頤的思想,而陸九淵則繼承了程顥的思想。朱熹和陸九淵憑借天資將這兩種思想發揚光大,這就是後來的程朱理學和陸九淵心學。

無論是程朱理學還是陸九淵心學,目的都是為了存天理去人欲。為什麼要存天理去人欲呢?另一位理學大師張載給出了答案:為天地立心(為社會重建精神價值),為生民立命(為民眾確立生命意義),為往聖繼絕學(為前聖繼承已絕之學統),為萬世開太平(為萬世開拓太平之基業)。

如此精彩雄壯的格言,在中國乃至世界史上隻此一次。這四句話,就是理學家的名片。

實際上,理學的思路雖然來自道家,但創造它的人都承認,理學是儒家思想,是新儒學。不過,理學談的卻是儒家鼻祖孔子最不願意談的問題“性和天道”(子罕言性與天道),表麵上看,這背離了孔子的方向,但其實不是這樣。

孔子之後,儒家分為六派(李斯為代表的小康派,孟子為代表的大同派,董仲舒為代表的天人感應派,孟子、荀子和告子為代表的心性派,荀子為代表的考證派,司馬遷為代表的記篡派),其中有兩派在日後發揚光大,一派是天人感應派,在兩漢時期威風八麵;另一派則是心性派,多年以後,它改頭換麵而成為理學。

孟子說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告子則說,人性可善可惡。理學家則說,孟子說得對,荀子說得也有道理,而告子給我們提了個醒。所以,我們應該時刻注意自己的心,一定要“存天理滅人欲”。

為什麼會有理學的誕生,這是個深遠的話題。儒學在西漢取得正統地位後風光了幾百年。魏晉五胡亂華時,儒家四平八穩的主張在亂世失去作用,於是銷聲匿跡,直到南北朝結束後,隋唐大一統王朝到來,儒學才躡手躡腳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來。不過,四百多年不在人間,魏晉南北朝時期佛道二教的高度繁榮,使得儒家思想沒有了競爭力。唐代的韓愈曾向皇帝提出抑製佛、道二教,重新把儒家思想放到尊位上來的建議。韓愈的呼籲很快就化為泡影,唐帝國滅亡後,中國又迎來了一個血肉橫飛的小分裂時代(五代十國),到處都是武夫當權,儒學再次顯示了它脆弱的一麵——隻有在大一統時代才有力量——而退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