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之人,看得更真
1554年,張居正回老家江陵養他虛無的病,養“病”期間,他大致做了下麵這些事:
第一,讀書,拚命讀書。
第二,寫詩,詩文雖然有著濃厚的田園氣息,卻絲毫掩飾不了他對政治的熱衷。他不想掩飾,因為他有抱負。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抱負都掩飾,那他成不了什麼人物。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到鄉間做實地考察,發現了大地主兼並土地、貧民失業的現實,也發現了政府對農民的橫征暴斂。他得到這樣一條真理:農民是政權之根,要想根基牢固,就要讓根基快樂,而讓根基快樂的基礎,就是要減輕農民的負擔。為了感同身受農民之苦,他親自下地務農,而且就住在田地邊簡陋的房子裏,風雨無阻。
第五,無時無刻不關注國家信息,尤其是國防。在他回老家那年,東南沿海受到倭寇更加猛烈的侵擾。1555年,俺答汗攻陷大同,進犯懷來,北京戒嚴。而中央政府中,朱厚熜依然在齋戒禱告,祈求長生;嚴嵩依然在那裏拚命貪汙;徐階依然保持著謹慎的微笑,看著朱厚熜禱告,看著嚴嵩貪汙。
張居正在自己的菜園子裏,看著勃發的青菜,攥緊拳頭說:國防,皇室。是的,國防和皇室是朱厚熜上任以來國家財政最大的負擔。有朝一日,必要將這兩件事好好布置。
可他又無可奈何地笑了,因為他站在菜園子裏。要解決這兩件事,非要站在廟堂,非要站進內閣不可。
父親張文明對他每天站在菜園裏大惑不解,開始嘮叨不停。張文明說:“我們張家好不容易出了個進士,卻在家裏讀書種地,這不是對待祖宗應有的態度。況且,天生你這等人才,正如農民製造了個鋤頭,你不用,對鋤頭是很不公平的。”
回北京前,他寫下一首詩,表達其意誌:“我願移此心,事君如事親。臨危憂困不愛死,忠孝萬古多芳聲。”
這種偉大的情懷,讓人聽了熱血沸騰,對張居正油然而生出好感。但“孝”他可以做到,而“忠”就有難度了,三年後的1557年回京後,他要“事君”,還毫無希望。
徐階正在為朱厚熜寫青詞,憋得抓耳撓腮。聞聽張居正回來,沒有欣喜,反而很訝異:“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現在你回來也沒有意義,幹脆,你明年去河南汝寧府主持冊封崇端王的儀式吧,完事後,你順便回家看看。”
張居正對徐老師的安排沒有反駁,老老實實地去了汝寧,完成任務後,他回了老家江陵。張文明一看張居正又回來了,大吃一驚。張居正說:“這是徐閣老的安排。”張文明憑借有限的政治智慧,高叫道:“這不是冷藏嗎,怎麼能是安排?”
張居正當時也不知徐階為何要這樣安排自己。一個月後的1558年三月,張居正才大概明白了徐階讓他遠離中央政府的良苦用心。
與高拱相識
1558年三月,嚴嵩受到挑戰。刑部的三個言官吳時來、張翀和董傳策在同一天上疏彈劾他,主要罪行包括貪汙、幹擾人事等。把三人彈劾的內容合並同類項,就發現都有“壞邊防”一項。
“邊防”的確很壞,自朱厚熜關閉馬市以來,俺答汗每年都猛烈進攻明北境,每次都會對北京構成不大不小的威脅。這恐怕怪不得嚴嵩,嚴嵩一直主張和蒙古人和平共處,開放馬市,可朱厚熜不幹。三人指責嚴嵩壞邊防,沒有事實依據,隻是認為嚴嵩該對蒙古人的不停進攻負責。
嚴嵩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三人同一天彈劾他,又同樣指責他壞邊防,他斷定其中有鬼,再一細查,果然有問題:吳時來和張翀是徐階的門生,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
嚴嵩怒了,哪裏有這樣巧的事,這明擺著是徐階在背後搗鬼。他故技重施,跑進宮中跪在朱厚熜腳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委屈。朱厚熜看到老態龍鍾的嚴嵩哭得像個被同學欺負的孩子,心潮澎湃,下令懲治三人。嚴嵩主張把三人處斬,朱厚熜沒有聽從,把三人發配邊疆了事。嚴嵩又說三人是傀儡,背後有大陰謀家,朱厚熜說:“你別胡思亂想,我要回去吃丹藥了。”
朱厚熜對嚴嵩態度的轉變,緣於嚴嵩的年紀。1558年嚴嵩七十九歲,已是個反應遲鈍、耳聾眼花的糟老頭子。本來,嚴嵩能得到朱厚熜的寵愛,全在嚴嵩的伶俐,朱厚熜一皺眉,嚴嵩就知道朱厚熜在想什麼,要幹什麼。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嚴嵩的反應異常遲鈍,有時候朱厚熜都快把兩道眉毛皺成一條了,嚴嵩卻還站在那裏形如癡呆。幸好嚴嵩有個聰明的兒子嚴世蕃,能幫他給朱厚熜寫青詞,否則,朱厚熜對嚴嵩恐怕早已失望。
三位刑部言官事件後的第二年,嚴嵩又受到打擊:朱厚熜把徐階提為吏部尚書,一年後又把徐階晉升為太子太師,這雖然是個虛銜,可代表了皇上的尊崇。嚴嵩突然發現,身邊那個和善的小矮子徐階猛地強大起來。
徐階不驕不躁,穩紮穩打地前進。1560年,他小心翼翼地把張居正從翰林院編修提拔到國子監(國立大學),擔任司業(副校長)。這是一個很引人注目的安排,明代國子監隻有兩所,也就是說,它和今天的國立大學截然不同,它有政治權力,而且和翰林院一樣,是國家學術的中心,更是皇帝的機要秘書處。
張居正上任前,徐階對他說:“我今天總算給你個交代,雖然還不能直接參與實際政治,但道路不遠,你要好好珍惜。從前我不安排你,因為時局太複雜,但吳時來三人未被處決,說明光明即將來臨,你我需共同努力。”
張居正謹聽教誨,此時,他對徐階下的這盤棋感到高興,更讓他高興的是,他在國子監結識了祭酒(校長)高拱。
高拱祖籍山西,生於河南新鄭,1541年進士,是個頭腦聰明到極致,性格又極端自負,敢想敢做的人,曾在朱厚熜的三子、裕王朱載垕府上做講師九年。朱厚熜的長子早夭,次子被立為太子後於1552年去世,所以朱載垕雖未被立為太子,卻是實際上的太子。高拱和朱載垕的關係頗不平常,有識之士都知道,太子府上的講師就是將來的大學士,所以嚴嵩和徐階都極力拉攏高拱。高拱被任命為國子監祭酒,就是嚴嵩和徐階共同的主張。
無論嚴嵩還是徐階,都不明白,高拱不是任何人能拉攏的,但張居正知道。因為他進了國子監不久,就和高拱成了好朋友。
能被高拱當作朋友的人,屈指可數。因為高拱自視甚高,目中沒有幾人。高拱能看重張居正,足以說明張居正的德才不同凡響。張居正對高拱也是另眼相看,因為高拱的確有非凡的才幹,而且和他一樣,高拱也有遠大理想。兩人可謂英雄識英雄。
兩人經常結伴去爬香山。每次到頂峰時,高拱都會站到峭壁上,望著一塵不染的北京城,歎息說:“江山如此多嬌,卻時局日壞,不堪看。”
張居正把他從峭壁上拉下來說:“先保護好自己,再說其他。”
高拱問張居正:“你可知我的理想?”
張居正知道,高拱的理想是掌握大權,指點江山。
高拱不等張居正回答,說:“我看你也是胸中有丘壑,將來我們聯手幹一番大事業,讓這多嬌的江山更加燦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張居正輕輕地搖頭道:“當然要鞠躬盡瘁,但功業不成,就不能死而後已!”
高拱抓住張居正的手,說:“啊呀,太嶽(張居正號太嶽),你的毅力真讓我敬佩!”
於是,兩人擊掌為誓,相約他日有機會入閣,定當同心協力,重振大明江山。史書說,二人常常“期以相業”。
“相業”離他們越來越近,因為嚴嵩的好運氣用完了,徐階的反擊適時開始。
嚴嵩倒台
1561年十一月,西苑發生火災,朱厚熜居住的永壽宮被毀。他又不想回紫禁城,所以找嚴嵩和徐階商量重建永壽宮。永壽宮是朱厚熜多年來修煉之地,他之所以不回紫禁城,一是為了有個清淨的地方可以修煉,二是多年前有幾個宮女在紫禁城的寢宮險些勒死他,在他看來,那是個不祥之地,能激起他的噩夢。
嚴嵩主張,皇上該回紫禁城,建永壽宮會花很多錢,目前政府裏沒有這項餘額支出。朱厚熜聽到嚴嵩的話極度反感。徐階在朱厚熜臉色電光石火般的變化中看到了希望,他幾乎興奮地站了出來,說:“不必政府出錢,永壽宮也能重修。”
朱厚熜眼裏射出耀眼的光來,指著徐階:“快說,快說。”
徐階說:“之前修建三大殿(奉天、華蓋、謹身)還剩了很多餘料,這些餘料足夠修複永壽宮。”
朱厚熜心花怒放,問:“多長時間?”
徐階回答:“不超三個月。”
嚴嵩在一旁咬牙切齒:徐階這畜生,處心積慮,三大殿剩餘材料,我怎麼不知道!可見這孫子平時何等精明,連這樣的事都注意到了。你說他沒有陰謀詭計,鬼才相信。
1562年春,永壽宮完成,朱厚熜獎賞徐階:升徐階為少師,得尚書俸祿。
嚴嵩立即發現徐階要鹹魚翻身,急忙請徐階吃飯。徐階找張居正商量。張居正沉思許久,才慢慢說道:“飯是要吃,嚴嵩有什麼事也盡可答應。此時,皇上雖然對他動心,卻沒有動手的意思。”
徐階很讚同。嚴嵩果然有事相求,宴席進行到高潮,嚴嵩突然把他的家人都叫出來,環跪到徐階腳下。嚴嵩舉起酒杯,對徐階說:“將來我這些子孫還需您照顧。”
徐階作慌張狀,起身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徐階這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背後是埋頭苦幹,晝夜趕工扳倒嚴嵩。他買通了朱厚熜身邊的一位道士,道士給朱厚熜算命,突然說:“有奸臣來見。”朱厚熜一抬頭,就看到嚴嵩顫顫巍巍地來了。道士再給朱厚熜算命:“朝有奸賊,君子隱沒。”朱厚熜問:“誰是奸賊,誰是君子?”道士擺出成竹在胸的樣子:“徐階是君子,嚴嵩是奸賊。”朱厚熜沉吟不語。
徐階得到這個消息後,如獲至寶,找來張居正,說:“堡壘內部已起亂,隻欠一東風。”
張居正知道這東風是什麼,政府中必要有一人彈劾嚴嵩,裏外同時爆炸,嚴嵩就會被炸上天。徐階皺眉思考,張居正主動請纓:“老師,我來!”
徐階的小巴掌在空中一揮:“不!你不行!”
張居正愣住。徐階急忙解釋:“你不是不行,是你不能。也不是你不能,是你就不該做這件事。歸根結底,你是做大事的人,這種事自有人做。”
徐階說的“有人”做的“人”就是監察禦史鄒應龍。鄒應龍不是莽漢,彈劾嚴嵩是玩命的事,楊繼盛、吳時來就是榜樣。但他有正義感,這是徐階最希望的。徐階買通宮裏的道士和太監,讓他們悄悄傳消息出去,消息就是那位道士說嚴嵩是奸臣時,朱厚熜長久的沉思不語。
鄒應龍得到消息,用大智慧判定:朱厚熜對嚴嵩已失去信任和信心,他成名的日子來了。1562年五月,他上了一道《貪橫蔭臣欺君蠹國疏》。該疏中指控嚴嵩的兒子嚴世蕃貪贓枉法、禍國殃民,應處死刑;嚴嵩溺愛惡子、受賄弄權,應削職為民。
嚴嵩這次沒有機會跑到朱厚熜腳下流鼻涕,因為朱厚熜的反應太淩厲:先下一旨安慰嚴嵩,未到半個時辰,又下第二旨,嚴嵩退休回家,嚴世蕃發配雷州充軍。
從1548年到1562年,十四年的首輔嚴嵩就這樣垮台了。嚴嵩垮台,徐階成為首輔,張居正卻比徐階還高興。他在國子監用詩歌咆哮道:“狂歌嫋嫋天風發,未論當年赤壁舟。”“佳辰已是中秋近,萬裏清光自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