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鈞見他很有可塑性,就把對陽明心學的認識告訴他:人的天賦道德觀念是永生不滅的,人隻要發揚這種道德觀念就可以了,所以,人們的道德修養根本不必從“去人欲”入手。
羅汝芳聽後,歡喜得手舞足蹈,在長期的修行和參悟中,他漸漸得出了自己的心學思想:人的目視、耳聽、飲茶、吃飯、早起、夜寐、相對、問答,以至於眼珠的轉動、肌膚的痛感,無一不是“良知”的作用和表現。由於人人都有良知,隻要具備了一個肉體的形軀,就有了做聖人的條件,不用學不用慮,就可以造就“良知良能”。
這也就是說,朱熹規定的,甚至是王陽明規定的那些“省、察、克、治”的“去人欲”手法實屬多餘。再向大了說,國家那些控製人思想和行為的毫無天理的法律也是多餘的,甚至大錯特錯,應該取消。
羅汝芳在安徽太湖縣做縣令時,的確做出了一些成績。張居正曾寫信給他說:“您在太湖縣‘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顧流俗之是非’,不愧是羅汝芳啊!”但他話鋒一轉,“王陽明說致良知後還應該去行,否則就不是致良知。我覺得無論是學問還是為政,都該落到實處。我聽說你在太湖縣搞無為,上級政府下的條文,你認為不可就不執行,你認為可就下令執行,卻從不去檢驗結果,這是不對的。”
後來,羅汝芳又被調到安徽寧國府做知府。張居正又去信說:“真儒者必須要明白‘體用’,‘體’實際上就是學,行乃學之‘用’,所以學最終必須落實到用上。”
羅汝芳對張居正的教導很不以為然,回信說:“陽明先生也說過這些,無非是知行合一。”
張居正又回信說:“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意蘊相當廣泛,舉凡孝順父母、和朋友相交等等日常之事都在知行合一之內,而我所說的知行合一,指的就是處理政務方麵。”最後他很委婉地說了這樣一句話,“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惟德其念也。”意思是,陽明學固然很好,但必須將其落實到從政的實際行動上並見出行政實效,才算是真的知行合一。
表麵看,張居正所說的知行合一也是在王陽明知行合一範疇內的,其實還有區別。王陽明當然主張知行合一需在從政上體現,但他是教人和育人並行,也就是說,地方長官不僅是個行政官員,還要是個老師,不僅要落實政策,還需文化育人。張居正卻認為,地方長官隻要做好身為長官的職責就可以了,不要越位,不可有出位之想,教育並不是長官的事,甚至可以說,對百姓的教育可有可無。因為一個地方長官倘若通過講學等各種方式,為百姓啟蒙,那後果不堪設想。
羅汝芳恰好身兼二職,既是行政長官又是老師。
張居正當國後,羅汝芳恰好回京城述職,兩人多年不見,顯得分外親密。張居正問他:“最近在讀什麼書?”
羅汝芳回答:“《大學》和《論語》而已。”
張居正默然,許久又問:“可認真研究國家政策否?”
羅汝芳淡淡地回道:“一直在為講學做準備,還未來得及研究。”
張居正心裏冷笑:什麼叫為講學做準備,這麼多年來你在地方上一直就在講學,還用準備嗎?
兩人的談話雖未不歡而散,但張居正已決心不會重用羅汝芳,然而他畢竟還是朋友,所以派他到山東東昌擔任知府。三年後,張居正聽說羅汝芳在東昌成為儒家高級培訓師,氣惱之下,再把他調到蠻荒之地的雲南,那裏政務不繁,百姓愚昧,離政治中心很遠,正好發揮他的講學才能。
羅汝芳很不高興,在雲南待了幾年後,講學成果不錯,但影響力不足。他最想講學的地方是帝國的文化中心北京。1577年,羅汝芳回京述職,對張居正發出抱怨,說他想回京城。張居正知道他心懷不軌,所以給他畫大餅:再在雲南待三年,馬上把他調回京城。
羅汝芳心花怒放,收拾行裝就要回雲南。可北京知識分子太熱情,非要留下他講課。羅汝芳心裏發癢,卻礙於張居正的關係,先是婉拒。北京知識分子們非要把他逼上絕路,三番五次來請。羅汝芳終於動心,但有個條件:離京城遠一點。
這簡直小菜一碟,眾人就把他拉到北京遠郊門頭溝的廣慧寺裏。羅汝芳一發不可收,連講三天,分文不取。
消息馬上傳開,張居正得到消息後,暴跳如雷。他說:“羅汝芳在外地講,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現在居然跑到我眼皮底下講上了。”
他對朱翊鈞說:“按製度,羅汝芳述職完畢就該馬上回雲南,可他卻擅自在廣慧寺講學,應將他革職。”
朱翊鈞同意。羅汝芳就這樣被革職,直到張居正死後才被啟用。張居正對這位老朋友可謂是翻臉無情,毫無商量可言。這當然緣於羅汝芳講學的內容。
羅汝芳說:“國家的綱紀法度就是桎梏,應該打碎它,砸爛它。”這顯然是在挑戰張居正持續不斷推出的法令,張居正不可能容忍這種行為。
不許王陽明進孔廟
從對羅汝芳的態度上,我們可以知道張居正廢天下書院、禁止講學的另外一個根本原因:大部分公知分子所講的課程都是如羅汝芳的“國家法度是桎梏”,而張居正恰好在不停地發布這些“桎梏”。
張居正曾簡潔明快、一語中的地表明過自己廢天下書院、禁止講學的見解:“我希望今天的學者,應腳踏實地用功,要崇尚本質,以遵守國家法度為準,以誠心順上為忠。沒得到魚之前,不要扔了網;沒有太平之前,不要撤除防禦。我不是說前輩的學說不足學,但如果借前輩的學說而阻撓國家法度,絕不可恕!”
在張居正眼中,理想的知識分子品格應是尊老守成而不虛談。不僅他自己要成為這樣的人,他用的人也必須要這樣!
要想熏陶出這樣一批循吏,就必須幹掉那些滿嘴跑火車的公知。張居正不放過任何機會,包括王陽明進孔廟。
張居正當國不久,就有許多心學弟子亂哄哄地吵鬧著,要把王陽明放到孔廟裏,和孔子並肩而立。在心學弟子們看來,王陽明祖師爺絕對夠資格,讓一個死人的雕像和同樣是死人的孔子雕像站在一起,意義相當重大。如果真把王陽明配進孔廟,那他和他的心學將成為國家的正式旗幟,它能讓許多漂泊四方的心學學子們找到指明燈,緊緊團結在一起,整個思想界可就天翻地覆了。
由於心學勢力強大,張居正不能來硬的。他采取兩種辦法,一是“拖”。每當有人上疏提及此事時,他就票擬說:“陽明先生入孔廟,天經地義,不過此事太重大,需要和全國各界人士商議。”
拖一段時間後,心學門徒見他毫無動靜,又上疏。張居正使用第二個辦法:威脅。他說:“陽明先生入孔廟一事,本來是長久之計,所以我很認真。可就當研討時,有些人上疏說,現在陽明先生的弟子根本就是拉虎皮做大旗,違背了陽明先生的主旨,全是贗品。”
這些人哭天搶地,張居正板起臉來,說道:“你們再這樣鬧下去,恐怕連你們陽明先生的爵位都保不住了。還是冷靜下來,等沒有人指摘陽明先生時,再圖之吧。”
半欺騙半威脅之下,王陽明塑像進孔廟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其實張居正和王陽明一樣,都注重事功,王陽明苦口婆心要人致良知,無非也是讓人建立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而不是做窮嚼蛆的公知。所以張居正雖然認可陽明學,但絕不會用陽明學代替朱熹理學作為國家的意識形態。在他看來,一個人如果離開了外在的束縛,全憑很難光明的良知監督,是絕不可能成事的。
國家法度必須要有,也必須被遵循!
何心隱之死
何心隱原名梁汝元,江西永豐人,一生至為傳奇。
何家家財萬貫,所以何心隱受到了良好教育,他本人又天資聰慧,喜歡經史,所以對經史問題很有真知灼見。同時他懷抱遠大,以幹一番事業自期,時人皆以之為非等閑之輩。1546年,他中鄉試,主考官對他隻有四個字評價:天下奇才。
人人都能預見何心隱的遠大前途,但何心隱把這遠大前途掉了個頭。他有一顆敏感多疑的公知心,看到花落就要下淚,眼見當時社會混亂,政壇腐敗,所以投入了陽明心學左派的懷抱。
何心隱的心學思想很繁雜,但有其主旨。在他看來,人人都有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可以自我管理,所以政府別管那麼多。倘若每個人不受政府管理,就能不受束縛、心無旁騖地致良知,從而達到內聖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