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一(7)(2 / 3)

語言,語言;

讓我存在,讓我幸福;

活我性命的語言;

語言,語言;

讓我憂患,讓我窒息;

要我性命的語言;

——《語言:界限》

“語言”乃詩人至愛,亦是至痛,語言造成了界限,也提供了種種可能,它與詩人休戚與共,又讓詩人在詩中站出來,成為一個不斷發出終極追問的人。我注意到,在曹有雲的詩裏,有關“語言/詞語/詩”的吟哦比比皆是,而且出現的頻率大致相當,其涵義也基本相近——如海德格爾所謂:“語言是存在的真理的家”(《人,詩意地安居》,第79頁。)。對詩人來說,“語言”就是他的武器,是他的杠杆,是他的火把,是他得以“在眾人之上歌唱”的天梯。語言是手段,是途徑,也是目的——借助語言/詞語/詩,詩人建立了屬於他的“一個人的宮殿”,這宮殿是他的“家”,更是他的聖地,他可以在這裏享受“天堂的陽光”,沐浴神性,伺奉神祇。

在語言的掩護下,曹有雲在詩中悄悄安插了“另一個/微弱的我”(海子:《太陽·彌賽亞》,《海子的詩》,第272頁。),這個“我”(也可能是“你”)有時為詩人自指,有時是自我表象,他是一個“獨乘語言之馬/探看彼岸神秘之花”的夜行俠,語言、詞語和詩是他的獨門絕技,“單純、孤獨、軟弱、痛苦”是他的隱身玄衣,他的遭遇就是憂鬱、傷害、無望、死亡,他的還魂術就是夢想、夢想、夢想。總之,這個詩人常常不由自主地形影相吊、自哀自憐,又未忘在黑暗的中央“眺望彼岸遙遠的風景”,未忘在天堂苦難的台階上叩擊那“輝煌的大門”,即使在天梯上一腳踏空,也要“在墜落中夢想”。為什麼?因為他承負著“命名”的偉大職責,他要使出最具威懾力最具殺傷力的“詞語”,來點化這個昏睡的世界,從而“在夢想和語言中不朽”。

有時候;

我想拋掉書籍、詩歌和詞語;

他們無邊的重量……

而你卻說;

那不是書籍,也非詩歌和詞語;

……而隻是一種活法;

甚至就是你;

唯一的活法……

——《無邊的重量》

我的真實處境卻是;

語言的魔手緊緊捏住我——

一柄盲目無知的刀劍;

在空中揮舞;

命令我參加這一生的決鬥;

同自己恐怖的地獄;

決鬥一生……

——《決鬥》

我們反複揣度、咂摸;

……終於決定

把你放在那個閃亮而要命的位置;

讓你重新心跳、呼吸、睜眼;

在四月甜潤的陽光、旋轉的風裏;

猛然醒來,一直活著,自由幻想;

越過時間,越過命運……

——《詞語的命運》

不難看出,對詩人來說,那“無邊的重量”就是一種“活法”,他的“真實處境”就是“決鬥一生”,“詞語的命運”就是他本人的命運。我們看到,詩人之所以執著於詞語、語言、詩,還是因為他發現了“命名”的威力,通過命名,詩人像吃了智慧樹的果子,認出了自己的存在方式,也進一步認出了“我們人類/罪惡中最重的罪惡/恥辱中最大的恥辱”,而他之所以選擇了一個受難的位置,對“命名”樂此不疲,就是為了跨越有限(地獄、不幸、殘缺、罪惡……),抵近永恒(天堂、春天、陽光、自由……)。

然而這“黑暗世界何其貧困”——僅靠詞語,僅靠命名,何以“走向光明的春天”?不急,詩人自有其回天挽日的法寶,當“語言”睡去時,他還會“以夢為馬”,在幻想和猜想的半空中馳騁。夢是詩人的共同語言,更是曹有雲的基本語言。讀他的詩,與其說是讀他的“語言”,還不如說是讀他的夢。他因夢而詩,由詩而夢,先後寫下了《夢》、《照亮:記憶與夢想》、《清晨,從夢中醒來的夢》、《今夜,我夢見了祖先》、《夢——絕望的布道者與憤怒的回答者》、《夢中敘事》、《夢中的焦慮》、《夢的語言》、《夢中的花,夢中的血》等十數首以夢入題的詩,更多的則是以夢入詩,好多詩雖未見一個“夢”字,整體上看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夢。他在詩中說夢,也在夢中寫詩,他在詩中夢遊、夢魘、夢囈,也在夢中被謀殺,度過劫難,見到玫瑰、老虎、天堂……在他的詩裏,到處彌漫著夢的氣息,詩人像一個造夢高手,把夢幻、夢想、夢境和現實攪和在一起,直讓你恍恍惚惚,分不清東西南北。一般來看,在涉及“夢想”時,詩人常讓它與“光榮、玫瑰、春天、黃金、火焰、輝煌、真理、熱烈、幸福”等“正麵詞彙”結伴出場,即使偶爾搭上了“囚禁、淚水、疲倦”之類的反麵角色,也仍能映襯出“夢想”的偉大、光榮、正確。因此不難理解,“夢想”雖多,其義自明,大抵代表了詩人的一連串美好願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願景。比如《夢想:在夢想和語言中不朽》這首詩即寫道:梭羅、格瓦拉、惠特曼和海子他們都“在行動”,都有幸看見了黎明、火焰、所有的大陸、天空和海洋,我們的夢中詩人卻沒這般幸運,隻能待在自己的夢鄉裏思前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