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日的村莊
冬日的陽光自虛空中高灑入穀。或許是春季將近的緣故,清澄的陽光,有著能讓走在筆直狹隘穀道的旅人忍不住麵露微笑的明亮與爽朗,以及一吸入肺中便忍不住咳嗽連連、猛射出團團白氣的寒意。
走過一段穀間道路,可抵達四周滿布黑沉沉的森林的和緩平地,引導旅人來到一座邊境小村。
即使連同散立在村莊周遭的牧場與太陽能農園都酸上,村中的建築物也還不到二百戶。木材和輕量強化塑料搭建的主宅屋頂上、日光不及的小巷中,殘雪潔白凍凝;身裹厚重的皮毛、會令人錯認為野獸的村人,長相嚴肅凝重。連年輕人與天真孩童的表情,也因為要努力求生存而變得僵硬死板,如同連上掛了麵具。
村莊的中央,有條小河由西向東橫切流過。堅牢的渡橋的身影投落在清冽的水麵。如今,一隊靜默的人踩著沉重的步伐正要渡橋。
隊伍由十名男性、兩名女性組成。一名年齡在四十歲上下的女性用破舊的保溫外套的袖子掩住臉部,口中發出啜泣聲。旁邊,另一名同樣年齡的女性扶著她披掛灰發的肩膀,這應該是她的鄰居。盡管這兩人決定了一行人的氣氛,但她的哀傷並沒能引起男人們的共鳴。
隊伍最前方是位老人,身上套著四處繪有奇妙的花紋與咒文的長袍,臉上露出厭惡之色。隊伍中的六名男性臉上也露出一模一樣的嫌惡表情,不僅如此,同時還流露出肉體正遭受著痛苦的神態。
因為眾人詛咒的東西,正深深重壓在他們的肩上。
那是具橡木棺材。
然而,纏繞在棺材表麵的粗實鎖鏈令人覺得分外恐怖,簡直就像是要牢牢封住沉睡在棺內的人,阻止對方爬出棺外。這顯示著對棺中死者的絕對恐懼的棺木,在冬日的陽光中躑躅前行。
一行人在橋梁中央停了下來。
橋梁兩側在這裏各自往河中突出,形成約一米見方的廣場。
帶頭的老頭指了指其中的一側邊緣。
扛著棺材的男子們使勁挪動著步伐,來到欄杆前。
站在老人身旁的魁梧男子身體一抖,一手按到腰間的武器上。那是一把長約五十厘米的鋼鐵短樁。他用剩下的那隻手取出插在另一邊的鐵錘,對槍套中的火藥式單發手槍看也不看一眼。
婦人發出悲痛的哭號,想跑近棺木,鄰人與其他男人製止了她。
“肅靜!”
老人發出叱吒。
婦人以手掩麵。如非有人扶持,恐怕當場便會頹然倒地。老人對一旁細長棺材投以無情的視線,右手舉起至齊肩,然後開始唱誦這場儀式的必備話語。
“吾心懷深淵之哀悼,僅此宣告:西部邊境第七地區茲貝修村居民,登錄號碼一八零零九——賽卡·波蘭之女吉娜,為眾人詛咒的貴族所害,死於昨夜……”
此時,不知老者是否注意到,扛著棺材的人們臉色開始逐漸發青。
十二隻眼睛慌忙交錯,幾組視線一經相接後,便死命地盯著清澈的河麵。
沒事,沒有任何奇怪的狀況。
棺材中似乎有什麼在動。
並非是人。而是某種東西。
男子們的臉被棺材吸引,緩緩轉向它。
當啷一聲,鎖鏈發出聲響。
男人們的臉色變得如紙般死白。
村長叫了一聲手握鋼樁的男子的名字。
“放下去,快放下去!”
魁梧的男子發出了近似痙攣的聲音走了出來。
男人們沒有聽從命令。他們的大腦、神經、肌肉全部僵硬不動,被恐懼任意主宰著。這個儀式並非初次進行。但如今在他們肩上發生的現象,卻是前所未有。因為現在還是白天。
“放到欄杆上!”
看出男人們的狀況後,魁梧的男子大聲下令,並互擊鐵錘鋼樁發出巨響,這招立即生效。
男人們自恐懼的咒縛中解脫粗來,把棺木移到粗厚的欄杆上,形成將把棺木投入水中的姿勢,三名男人撐住棺尾。
接近春天的渡橋上,充滿了詭異的狂躁。
魁梧的男子快步走近,將研磨的很鋒利的鋼樁尖端抵到棺蓋上。
就連他那猶如岩石的嚴峻臉孔,也透露出濃濃的恐懼和緊張的神情。事情發生的時間完全違反了他的豐富經驗,以及由此而來的自信。
棺材中的聲響持續不斷,發出的聲音和搖震的方式就像有個剛醒來的人無法掌握四周的情況、而在不停地摸索著。
男子高舉起鐵錘。
棺材中的聲響突然一變,猛烈的震動由內衝撞著棺蓋,有若雷鳴般混亂不堪,這時不僅棺木搖晃,而且還撼動了支撐棺木的男人們。
老者叫喊著說了些話。
“呼!”鐵錘擊碎空氣猛力落下來。
慘叫聲與碎裂聲交織在一起。
在鋼樁穿過棺蓋的同時,隻見一隻慘白的人手撞破厚實的棺蓋朝天空暴伸出來。這是一隻幼小孩童的手!
小手痙攣抽搐著在空中抓了數次後,接著朝握著鐵錘呆立在棺材旁邊的男子喉間伸去。
“——丟……丟掉……棺木!”
血塊和話聲從男子的喉中噴湧出來。
這淒慘的光景反而振奮了男人們的意誌。肩膀肌肉隆起,棺木在欄杆上大幅傾斜,連帶著將魁梧的男子的身體一同拖下了水中,並在河麵上濺起水花。
或許是多加了重物的緣故,棺木隨即消失,融入水底的灰暗。以尚未平息的漣漪為中心,不知是屬於何者的鮮紅色水泡不停地冒湧上來。
地麵上的萬物沐浴在柔和的晚冬陽光中,如今隻剩下婦女啜泣的哀哭聲,訴說著以死亡為結局的淒慘悲劇的尾聲。
忍受著冬雪的重量的新生草葉,借助行人粗重的腳步聲抖落掉身上的冰雪,抬起了身子,接下來的季節乃是它們的世界。
腳步聲的主人是複數。這是一群魯鈍如、健壯如火星牛(Martiom
Cow)的壯漢。即使隔著厚實的毛皮外套,他們的衣服下結實隆起的肌肉依舊一望可知。看上去他們的年齡全在二十至三十之間,連看來像是領導人的特別高大的男子也還不滿三十歲。他們是村中的青年團團員。
由於他們已經連續攀爬山坡將近九個小時,因此全都呼吸急促,不過,從大家的表情眼神來看,顯然這不是在郊遊踏青。他們的神色僵硬、心事重重,那種僵硬看起來仿佛隨時會因過度激憤而突然流淚,感覺就像他們正用年輕人特有的好勇鬥狠拚命壓抑著心中不停湧現的黑暗恐懼一樣。最後麵的兩人喘得特別厲害,這和他們背著裝滿武器的木箱有關,不過真正的原因,是他們正在攀登的山丘。
這是座奇怪的山丘。
不論是從地上或是空中,從哪一邊看來都不過隻是一座底邊直徑二公裏、高二十米左右的平凡小丘。可一旦踏足斜坡想攀到丘頂,即使腳力再好的人,也得花上數小時才能抵達頂部。
漆黑的廢墟聳立在山丘頂端。
它是男子們的目標。不過,這座居高臨、陰沉地睨視著四周的建築物,仿佛沙漠邊境地帶傳說中的海市蜃樓,男子們——不,該說是所有挑戰者,在抵達二十米的高度前,全被它恣意玩弄著。
距離始終沒有縮短。
盡管雙腳確實用力地踏到斜坡上,說明身體的確在上升,但不論眼前的斜坡也好、廢墟也好,卻全無靠近的跡象。
總結攀登者的經驗,據說成年男人每爬升一米必須花三十分鍾,到達山丘頂端需要十個小時——即使走的是平地也會讓人精疲力竭。況且,它還會針對攀登的動作瞬間增加斜度,這就更加加重了身體的疲勞。
帶頭的男子——身為領隊的海克,不讓夥伴發覺地朝西方瞥了一眼。再過二小時,太陽便會沉落於森林的比方——遙遠的白銀峰的背後。現在的時間約為邊境標準時間3A(Afternoon)。
海克十分清楚,若無法趕在一百二十分鍾內抵達山丘頂端、達到目的,黑暗降臨後會有怎樣的命運在等著他們。
可是,即使抵達頂部,也不清楚對方沉睡於廢墟何處。縱然懷中暗藏有廢墟的簡圖,但那卻是數十年前的舊物,製作者本人業已過世,不知它是否值得信賴。
體力的消耗極為劇烈,同伴全是青年團中精選出的壯漢,不過比起生理的勞累,精神的疲倦更加嚴重。因為,目的地近在眼前卻無論如何努力前進都無法抵達的焦躁,降低了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這對自下方來襲的敵人,可說是極其有效的防禦法。縱使敵人踏足廢墟,恐怕也已無探察他們睡處的體力。
僅有一點幸運的是:山丘的魔力在下山時會消失。若是疾奔下山,由山丘頂端到山丘底部僅需不足二分鍾。
忽然,海克汗水淋漓的臉上湧現出喜色。
因為“實際”知道了自己和眼前丘頂的距離隻剩下不足十米了。他無視肺部索求空氣的劇烈喘息,竭力喊出:“到嘍!”背後傳來“噢”的響應聲。
數十分鍾後,眾人於廢墟的中庭內略做休息。每張看來魯鈍粗野的麵孔上,滿是濃密的疲勞陰影。
獨自站著觀察四周的海克下令:“差不多要走了,拿出武器。”
全員聚集在兩個木箱邊。
箱蓋打開,裏麵有十根前端研磨得鋒銳無比的白木樁、五支鐵錘、二十瓶裝有自動耕耘機燃料與破布的速成火焰彈。以及五組附有定時引信的開鑿岩石用的高性能炸藥。男子們的腰間皆佩有寬刃匕首和山刀。
大家都領取了武器。
“都知道要怎麼做了吧,”海克再次叮嚀,“也不知道地圖的影印本管不管用,不過現在也就隻能相信它了。要是大家覺得有危險就吹一次哨子,發現那家夥的巢穴就吹兩次。”
男子們睜著通紅的雙眼點了點頭,站起身,開始進行一件重大工作。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他們停下了腳步。
“等一下!你們帶著這種表情要去幹嗎!?”
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連忙轉身,舉起武器對準聲音的方向。
廢墟中碩果僅存的石造建築——從建築物上麵朝向中庭、猶如洞穴的入口陰影中,一名少女靜靜地走至午後的陽光下。
她穿著防寒外套的肩膀上黑發搖曳,下方露出的豐潤大腿,不讓人覺得寒冷反而令人覺得豔美奪目。
一名男子問道:“這不是莉娜嗎?幹嗎在這個……”
後麵的話吞了下去。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憎恨的神色,以及“原來如此”的侮蔑眼神。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在許久以前便已知曉。
“你們要幹什麼?可別做奇怪的事。”
少女——莉娜正視著海克的臉說道。她那神色堅毅、卻不盛氣淩人的姣好容貌上,充滿著伶俐聰慧與少女特有的餓明豔,有種微妙的蛻變之美,仿佛等待春天的幼蕾的清麗秀雅即將轉為盛放繁花的濃媚冶豔。
“我正要問你來這裏幹嗎?”
海克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問道,眼睛盯著莉娜的裸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