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間旅行
在邊境，夜間旅行被視為最危險的行為。
過去，把傳說中的妖獸、魔怪野放到世界上的貴族，將自身的世界規定為“夜”；又宛如要以妖美的色調裝飾黑暗一般，將禁忌妖物們的活躍期也設在幽暗的國度。
這，就是對規定光明白日才是活動時間、黑暗夜晚則是安詳寧靜的“世界法則”表露出的敵意。
夜晚的黑暗才是真理、統馭世界的存在。
白亮光明的夏日啊，永別了。
正因為如此，夜晚充滿了威脅和恐懼。
風中充滿夢魔的嘶吼，暗夜中傳來次元獸的恫嚇，樹叢陰影中是碧色的眼睛、眼睛、眼睛。
就連行經“都城”荒廢區的武裝士兵，在穿越過傾圮的住宅區時，都會因終於鬆了口氣而累得癱坐在路上。
更何況是在邊境——
在驛站與驛站間設有粗陋“中繼站”的主要道路姑且不論，在連接名不見經傳的各小村的輔助道路上迎接黃昏的人，就必須僅靠身上的裝備和雙手雙腳作為武器迎擊逼近來犯的魔物。
也正因如此，隻有兩種生物願意在夜間旅行。
貴族——
以及半吸血鬼。
換句話說，就是吸血鬼獵人。
在繚亂揮灑的月光下，如今，有一騎人馬的身影正欲登上荒蕪的丘陵。
馬匹是平凡無奇的改造馬，但執韁繩的騎手的相貌猶若月與暗的妖麗結晶，玲瓏澄瑩。
然而，不知為何，吹過他的風，一旦觸及他的身體，便猶如迷失了去向似的震顫、旋轉，帶著新的氣息奔流而去。
帶著鬼氣。
帽簷寬廣的旅人帽、比暗夜還要深濃的漆黑短鬥篷及方巾、修飾背部的優雅長劍的劍鞘套，通通都有線頭開綻並已褪色老舊，所有這些足以令人想象出這名旅人所經曆過的嚴酷歲月。
或許是在避開風中夾帶的沙塵，年輕的旅人閉著雙眼。
仿佛天上的工匠極盡精致之能事而成的秀麗側臉，看來既像十分疲憊，又像是沉浸在孤獨的睡眠中。
即使是睡眠——恐怕也是距離平和心境遙遠的阿修羅①式的休息。
呼嘯風聲中雜混了什麼。
旅人睜開眼。
淒絕的光彩在眼中流溢，轉瞬又消失了。
馬匹的腳步並未停滯。
距離丘頂隻剩十來步便可抵達。
已經變得清晰可聞——
槍聲及野獸的吼聲。
旅人俯瞰眼下的平原。
遭受攻擊的，看來大概是間中型的移動住宅。
那住宅的周遭正有數頭小龍在蠢蠢欲動。是貴族野放的夜晚之子。本來應棲息在更南方的潮濕地帶，但看來它們可能是因氣候調節裝置的故障而偶然北上的一群。危險生物相②的移動，對邊境而言乃是嚴重的事態。
住宅已被破壞大半。
駕駛座的窗戶和居住區的天花板被打出了洞，小龍的脖子正插在其中。
零散在家屋前靠近旅人那方向的，隻有冒煙的木片、睡袋以及兩個被啃食得麵目全非、一片狼籍、像是人體的東西，事態十分明顯。
為了不得已的原因——大概是動力方麵的緣故，本該留在車內的一家人，落入了要野營的地步。對想靠一小簇營火來防備夜間進犯魔物群的愚昧無知的人來說，就算想責備也無從責備起了。
睡袋的數量是三個。屍體比睡袋還少一個。
槍聲再度轟響，橘紅色火線自居住區窗戶劃過黑暗，一頭小龍的眉心被擊碎後仰天倒在地上。
對想在夜晚野營的無知者而言，這手槍法與見識顯得十分出色。棲息在南方的小龍得要害，在北方居民中應當鮮有人知才對。
答案隨即出現。
車身旁正橫停著一輛大型的磁力機車。
有人伸出了援手。
旅人一拉韁繩。
盤繞全身的月光繽紛濺躍，改造馬一口氣轉為下行。
用猶如奔馳平地上的疾速跑下險降坡後，卷起一陣風迫近小龍。
發覺有新的敵人疾奔而至後，在後麵的一頭小龍轉了過來，此時人馬如旋風般掠過它肋側。
在旅人一翻短鬥篷下馬站定時，小龍的眉間鮮血噴射而出。
他走向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染血巨齒的魔物群的腳步，乍看之下十分悠緩，其實卻有飛燕的迅捷。
黑衣人周圍接連響起金屬的撞擊聲。
咬上的獠牙未再度張開，因為所有小龍的眉心皆已被劈開，它們一麵噴灑著鮮血一麵倒伏在地。連自屋頂飛撲而下的一頭也不例外。
仿佛對斷氣前的慘叫感到厭倦的秀美麵容表情毫無動搖，未對被撕碎的兩具屍體多看一眼，年輕人將長劍收入背後的劍鞘中，向改造馬走過去。
既像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事，又像是絲毫不考慮幸存者的安危似的，他轉身背對死亡彌漫的世界，拉了下韁繩。
“喂！等一下。”
這有些慌張的男子的話聲，才總算讓旅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車門打開，走出一個穿著皮背心、滿臉胡須的男子。他右手握著單發穿甲槍，腰部皮帶上有蠻刀。他的相貌凶惡，手執蠻刀會比拿槍看上去更相稱。
“多謝你的幫忙，可是哪有人像你這樣轉身就跑的啊。過來。”
“剩下一個人。還隻是個小孩，你自然會有辦法的。”
大胡子的臉上浮現出驚訝的神色。
“你怎麼——啊、啊，看到睡袋了是吧。喂！等一下！你這家夥。原子爐的加熱器有了裂縫，裏麵全是輻射線。這一家子跑到外麵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小孩被輻射線照到了。”
“那就快做急救。”
“我帶的藥沒辦法。非得去城鎮看醫生才成。你要去哪？——是和賽梅基司的會合地點？”
“沒錯。”
“等一下，等一下。我對這一帶的道路很熟。”
“我也很熟。”
年輕人再度轉過身去。
突然，動作停了下來。
回轉的雙眸極為幽暗冰冷。
小孩站在男子背後。
紅色緞帶紮起的黑發，如果垂放下來的話，約長及腰畔。質地粗糙的棉襯衫和灰色的舊長裙，皆無法遮掩住她豐滿高隆的胸部以及青春的美麗。
她望著年輕人的眼中湧現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這年輕人的美貌，擁有讓她連失去家人、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的淒慘都可忘記的力量。
她伸出手想說什麼，但還沒說出來，少女就向前倒去。
“看吧，不是和你說了嗎——這是重傷！要是等到天亮就完蛋了。所以才需要你幫忙。”
年輕人無言地調轉馬頭。
“誰來載？”
“當然是本大爺。你這家夥心不甘情不願的，隻想在舒服地方過好日子的自私鬼。”
男子從機車上解下皮帶走了回來，把少女放到背上，靈巧地和自己的身體綁在一起。
“別碰我！”
男子一麵瞪著年輕人一麵跨上機車。
少女也被穩穩當當地置於後座。
對距離的感覺十分敏銳。
“好啦，走吧，要跟來啊。”
握住把手，在用力轉動握把激活器（grip
starter）前，男子轉過頭來。
“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約翰?M?普拉薩力?布爾特八世。”
“D。”
“真是個好名字呀，因為叫起來很容易。可別省略我的名字喲，叫的時候拜托請叫全名，知道了嗎，是約翰?M?普拉薩力?布爾特八世。”
當男子再三叮囑時，D開始仰望天空。
“怎麼了？！”
“嗅到血味，各式各樣的東西來了。”
黑色的物體通過月輪內側逐漸接近，似乎是群肉食鳥。亦可聽見像是狼的遠嚎混雜在風中。
出乎意料的，在三人走過的道路上，並未遇到預想的危險。
連續奔馳了約有三個小時。
在平原盡頭朦朧縹緲的群山，這時忽然帶有了現實感，開始填塞視野；之後約翰?M?普拉薩力?布爾特八世以銳利眼神注視著並肩急馳的D。
“到了那山腳後，街道就會來了。可是，你要去那幹嗎？”
對著問而不答的D，他又說：“混蛋！竟然給我擺架子。你這家夥，已經習慣了靜靜站在那兒就會有女人過來倒貼了吧。這招的確是很好用啦——不過可別以為這一套一直都吃得開喲，終究還是我這種豪爽的男子漢才會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
D默默地眺望著前方。
“去！真不爽。聽好，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說話了！”
“等一下！”
聽見尖聲製止，布爾特八世一瞬間臉色發白，接著或許是要努力虛張聲勢，他下決心一轉握把激活器。
鈾急速燃燒產生的藍白色火焰自加速器噴出，機車蹴散了土沙猛然急馳。
隨即靜止。
引擎繼續震動，車輪卷散沙塵。
但盡管如此，在絢麗的月光下，本應迸發出五千匹馬力的核能動力機車不僅未能前進一厘米，而且還正在緩慢而確實地沉入地下。
“糟糕，是沙蝮！”
關於這種據說是深潛於土中的巨大蛇狀物，被認為全長可達數十公裏，但從未有人真正見識過。
此外，可怕的是，由於從出生到死亡自己連一分一厘都不會移動，所以據推測，它會用高速震動的手段在地表形成多達數千處的鬆軟土沙層，捕食倒黴的獵物。
不停往下方移動的這個沙層會成為一種流沙，沙與沙呈現出奇異的動態；即使對方隻踏進一步，它也絕對不會放開進入其中的生物。至於這土沙的口顎是何等強韌，隻消看以五千匹馬力為傲的核能引擎僅能空轉的徒勞模樣便可得知。
就在大吵大鬧的當口，機車輪子已有一半沒入沙中。
“喲！喂！別呆呆的看啊，顏麵神經痛的。你要是還有人性的話就快做些什麼啊！”
布爾特八世嘴角口沫橫飛大嚷大叫，或許是他的話發生了效果，D拿了一捆綁在馬鞍後方的繩索下了馬。
“要是沒丟中的話繩子也會被吞掉，給我用心的丟！”
鬼吼鬼叫出言不遜的男子雙眼猛然大睜。
美青年並未擲出繩索，就這樣將它拿在手中，悠然朝流沙的一角走去。
“——？！”
布爾特八世因打算進行新一輪謾罵而張開的嘴巴，會呆張著不動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在本應一視同仁地貪婪吞噬所有生物的死亡之顎上，黑衣年輕人竟然邁開了妖異的步伐。黑衣隨風飄舞，將月光化為不住躍動的銀沙。
他看來雖是想施以援手，但形象卻好像是要將漆黑繩索纏綁在伸手求救的犧牲者頸上的死神。
繩索飛來。
手忙腳亂地抓住繩子末端後，布爾特八世將它綁在機車龍頭上。
D無言地走回原位，手上就這樣拿著那捆繩子跨上改造馬。
“好，可以——”
在說出“了”之前，機車被猛地拉動。
“等會。喂，我也來催油門？！”
話一出口，在剛抓住把手的瞬間，機車與兩名乘客倏地脫離了活動沙地，輪胎與雙腳落到了堅牢的地麵上。
“你……到底是什麼人？……”
布爾特八世目瞪口呆地向馬上的年輕人輕聲詢問。
“不管改造馬有多厲害，就算用上拖拉機也無法輕易從沙蝮口中逃脫。可是你竟然輕輕鬆鬆地就……我一直覺得你漂亮得太過火了，一定不是普通的人類。”
他“啪！”地雙手一拍：“我知道了——你是半吸血鬼！？”
D紋絲不動。大概正在探查安全的通路，無盡冰冷的雙眸凝視著月光與黑暗的深處。
“不過呢，你別擔心哪。別看我這樣，心胸寬大可是我的座右銘。不管在一起的家夥是什麼人，我通通沒有偏見。隻要不打本大爺的主意就成。當然，即使你是半吸血鬼也一樣喲。”
布爾特八世的話聲中充滿了千真萬確的真摯。對突然變得懇切無比的男子不加一眼，D低聲問：“準備好了嗎？”
“啊？”
可能是由淡然語氣中察覺到了什麼，布爾特八世雙眼朝D的視線看去，之後馬上轉向前後左右。
除了三人所在的大地一隅外，周圍的地麵正不斷地塌陷出點點漆黑的小洞。
仿如沙礫不停地被蟻獅吞食似的，擂缽狀的洞穴迅速變大，洞洞相連，就像是巨大的透明生物的足跡，包圍住三人。
“這家夥……臭沙蝮！好像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我們活著離開的樣子呢。”
布爾特八世的聲音中有著明顯笑意，這使人從極度的絕望之中看到了光明，因為布爾特八世的笑，是與絕望無緣，充滿自信和希望的笑。
隻是要如何擺脫這個危機呢？
無論D的神技如何厲害，也無法想像他要怎樣做才能逃出這驚人的蟻獅擂缽。況且，他並非孤身一人。同伴還背著少女，而那少女由於強烈輻射線的傷害，正處於生與死的邊緣。
“喂！要怎麼辦？”
布爾特八世用饒富興趣的表情問，此時——
“閉眼、趴下！”
尖聲的叱吒響起。
布爾特八世不明不白地照做的刹那間，白光吞沒了天地。
在從巨大的擂缽底部爆射出的光柱的燒灼下，沙粒沸騰、冒泡，瞬息又失去熱度，化為映出月輪的玻璃平原。
光柱依舊無聲地矗立著，D因光暗交錯而略微眯眼的麵容，時而絢亮，時而晦暗。
這光景令人覺得像是過了許久，但其實隻曆時數秒。
除了散發出似水微光的大洞外，平原與先前一樣靜謐無聲。
“用原子彈炸開沙蝮的洞穴，融化、再固定，啊——可到底是誰幹的？”
布爾特八世再度追著D的視線看去。
盡管他早已知曉，還是發出了讚歎之聲。
遠方群峰中央一點上，貼著一個看似圓形又像是長方形的黑影。
那並非是那一帶的岩壁，而是一座小山。它的雖然動作緩慢但確實正在不停地向下移動著；計算過距離後，它的速度應足足可達時速二十公裏。
而大小方麵——是直徑近三公裏的橢圓形。
“是托了那玩意的福？”
對布爾特八世的問題，D略一頷首。
“竟然還有配備普羅米修斯炮的移動街區殘留著呢。瞄準也很漂亮——救命恩人準時來了。”
“唉呀呀，隻能祈禱鎮長不是會逼人報恩的家夥了。——走吧，等街道過來的話會來不及的。”
加速器吼嘯起來，奔踏大地的鐵蹄聲馳過平原。
全速疾奔了十分鍾後，巨大的黑影自前方丘陵的頂點如雲般湧至。
街道的下方是縱橫交錯的鋼鐵與木材組成的球體和管線；偶爾噴冒出的白煙，說明它的移動能源之一是壓縮空氣。
盡管如此，光是要讓它移動數厘米，就已經不知需要何等巨大的推力了。
巨大的黑影轟然落地後貼近丘陵斜麵，緩緩滑降而來的，確實是一條街道。
即使早知如此，不，縱然如今實物近在眼前，它仍是無法讓人輕易理解的存在。
麵積足足有三平方公裏。於高達十公尺的巨大橢圓形底座上，木造、塑料、鐵製的建築物鱗次櫛比；道路井然或隨意地縱橫其中。在建築物密集的外圍地帶有小公園和成群的墓碑——連墓地都有。
當然，街區中除住宅外，醫院、保安所、監獄以及消防局等，通常鄉鎮中該有的設施一應俱全，公園裏自然的樹木隨風搖曳。
更驚人的是，雖說底座對平穩的移動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但支撐這個巨大設施的底座，正漂浮在離地一米的高處。
這並非單靠噴射壓縮空氣或火箭引擎便能解決的問題。恐怕唯有經由基本粒子變換器，把底座內的原子爐產生的能量轉為反重力狀態才辦得到。然而，之所以停留在一公尺的高度，很可能是在原子爐的輸出功率或變換器的容量上另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