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雙影騎士(下) 第六章 在夢魘中(1 / 3)

兩人並馬不停蹄奔過大道,這已不是疾走(trot)的程度。全速奔馳的鬃毛被風吹拂著,改造馬不住貫穿灰色世界。

天氣陰霾。鉛色烏雲重壓頂上,那重量令風如死水般歪斜緩流,仿佛連地麵的草也被壓按低頭。

已經過了正午,完全不見大道盡頭。

“我唷,到底是要跑到哪裏?”

這個“我”是在叫D。

沒有回應。

假D“嘖!”地咂嘴一下,斜眼瞪他,但瞪著瞪著卻開始恍然陶醉了起來,連忙看向前方。因為他對D的美貌變得恍惚迷戀。

但那時自己的臉,假D曾用鏡子看過數百次,每次皆會沉迷出神。D完全奉缺的自戀毛病,顯然在假D身上十分嚴重。

“搞啥啊!”

假D之所以這樣罵了一句,不知是因為對自己的詭異悸動感到害怕,抑或隻是單純不好意思?

無言再度疾奔了十分鍾左右,D的馬突然往前一摔。

D如遭雷擊般地被往前摔出——才怪。

他在鞍上兩足發力,膝蓋夾住馬體側腹,往後一仰取回平衡。

D從鞍上下來,檢查馬匹前腳後,判斷馬已完蛋,輕合金的骨骼已出現裂痕。

“怎樣了?”假D從馬上問道,他察覺變故後,又接著隱約感覺到了不妙的未來。

“讓我坐你後麵吧,要不我來騎也行。”

“我就猜你會這樣講,可是我拒絕。我要趕路。況且,現在連夢魘本身、夢魘的影子都還看不見。”

“你這樣認為?”D問。

“什麼?!你看得到夢魘是嗎?”

“不清楚。”

“看吧!竟給我說些裝模作樣的話,你這愛擺架子的混蛋!”

“那你走吧。”

假D在鞍上咬牙切齒。

“那可不行。從常識來想,人自己是不能看到自己的,因為那樣能用比比人客觀一百倍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不好部分,這樣會讓人沒法忍受。所以自古就有看到分身(doppelganger)的人會早死的說法。那不是被另一個自己殺死的,而是自殺的。可是,我看到你以後,卻沒有特別厭惡或是其他看法;看了一陣子之後,還會陶醉起來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沒辦法,上馬吧。”

D搖頭。

“你先走。”

“什麼?”

“我改變心意了。會追上你的,先走吧。”

“喂,你胡說——”剛一說完,假D臉上掠過恍然大悟的驚色。“啊哈!原來是這樣,追兵來了呢——是何方神聖?”

假D的淩厲目光望向來時方向,隨即又像想到了什麼,一拉韁繩促馬前進。

“就這樣吧,後麵還是交給你囉。”

他前進了五、六步後又轉頭會看,D已麵向後方。假D忽然像是覺得哀愁的視線,注視那健壯孤獨的背影後,大力一踢馬腹。

★ ★ ★

鐵蹄聲消失背後,D的左手說:“走了哪。連那種舉動也很像你,有時就連我也變得分不清誰是誰。D呀,或許別和那家夥一起去夢魘比較好哪。”

“已經晚了。”

這冷冷回答,不知是給左手的答案?抑或是表現他和自後方而來的追兵的關係?

“狀況怎樣啊?”左手問,又對不答話的D說:“看得出白血球、紅血球都在顯著減少,骨髓受傷了哪,是典型的放射線傷害。”

大概是先前於破壞佑魘製造工廠的陽子爐時,被照射到的。當然,D幾近不死之身,貴族之血不會許可這種形式的死亡。然而,雖說隻是暫時的症狀,在必須迎戰逼近的敵人之際卻是——

“呿,趕快讓我吃土!還有水!水桶應該還有水吧。讓馬排尿也可以啦——咕!”

用力握拳後,D朝綿延如絲的大道眯起眼睛。

宛若金剛石般不變如故的冷峻,裹著他那用“美丈夫”亦不足形容的身影。

不過,讓若有D以外的人,感知到了近逼氣息的真麵目,必定會開始落荒而逃,哪怕隻離開這裏一公尺也好。

隻見大道猶如一條直伸緞帶,彼方正濛濛揚起沙塵。不僅如此,甚至已經可以清晰聽見——聽見震地隆隆響聲。

灰色天空下,朝D行進而來的人們,數量並非一百、兩百,而是好幾千人的程度。他們大力踩踏地麵往這走來,沙塵用來包住D。

“怎樣?”左手問。

“是活死人。”D答。這問題他無法不答。

在撞上的前一刻,D往道旁跳開,振動大地默默走過他麵前的,乃是多不勝數的襤褸男女。

每個人臉色慘白,毫無生氣,眼珠也一如死魚。但盡管如此,他們卻非死人。他們那疲憊的步伐乃是生者的步伐,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在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還有,全員頸上——頸動脈上露出兩個黑點——是牙印。

“不知道是從哪聚集到這的—是那家夥的犧牲者。”左手的聲音陰陰響起。

啊啊,走過死人大道的死者群。往昔,這條大道乃是為了唄某個實驗招來的犧牲者們所準備的道路。數萬、數十萬的活死人們曾走過這裏往夢魘而去。之後,大道不知為何化成山脈,恐怕這對被召喚者來說,也是個意外狀況。貴族的犧牲者們遭城鎮、鄉村放逐,於數千年歲月中,徘徊躊躇等待自己應該走上的道路重新開放。

這證據便是他們身上的襤褸,全是數十年、數百年前的衣裳。

“看吧,你看那家夥的力量——所有人的臉上都閃耀著歡喜哪。不管再怎麼強大的貴族,都無法讓被吸血的犧牲者們露出那樣的表情。”

人群宛如湧向聖地的信徒,不知D如何看待他們的表情?

貴族的犧牲者會淪入一種性方麵的陶醉中,因此會等待他們第二度、第三度來訪;即使是在嚴密的監視下,也會企圖殺害想保護自己的家人好外出。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然而,如今默默通過D前方的人們臉上所浮現的,是遠勝過性愛程度的宗教性狂喜——是甚至能用“崇高”來形容的至福表情。

這,就是那家夥的力量。

“那家夥應該是在夢魘吧。”左手說著。“能殺得掉那家夥嗎?”

D不答。

左手深深歎口氣。

“雖然這就連問話的我也不曉得,但能確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跟著這些家夥的話——”

D已往大道那邊走去,沒有騎馬。

在奔跑的活死人群中,也有人騎著馬,當然,他們對D看也不看。

突然,從陰森的行進人群裏,一輛馬車往這衝了過來。

從停在D前麵的車夫座上,一雙暗濁卻形狀姣好的眼瞳凝視著D。

“你是……”如此喃喃低語的人,是個穿著與眾人雷同的襤褸、肌膚慘白的少女。縱使變成了活死人形貌,卻仍存留著令人不禁認為“原本必定是個美人”的美麗。

“你是……”她再度喃喃低語,搖搖頭,難過地說:“……不,不對呀……可是……為什麼呢?……和那位大人一模一樣……”

“那位大人是誰?”D問。

“那位大人是……就是指……你……”少女眨眨眼。“不對……不對呀……那位大人……應該在這前麵……不是在這種地方……”

“沒錯,你也去那裏吧。”

“……對呀……我……不去的話……”

“希望你也能讓我上車。”D提出要求。

“不行呀……你和我們不一樣的……是不可以走上這條道路的人呀……”

當她正想掉轉馬頭之際——

“可要多想想唷,小姐。”D的聲音響起,但卻不是從俊美青年口中說出,而是左手說出的話,不過少女並不知情。“我就像你看到的一樣,是和那個家夥關係密切的人。你覺得在這好幾萬人裏麵,那個家夥會選上幾個人?”

“……那個…………我不知……道……”

“不管怎麼說,你被選上的可能性都不到萬分之一。那時,我老人家——不,我可是能幫你說情的唷。”

“你……能讓我……留下那位大人……身旁?”少女的死人麵容上,有宛如生氣的東西複蘇,看來她相當高興。

“沒錯、沒錯——咿嗚!”

D又握緊了拳頭。這次好像比較輕,從慘叫聲可以得知。

“既然這樣……好吧。和我說好了唷?真的會推薦我……讓我能待在那位大人身旁……”

D鬆開左手。

“……好、好啊,說定了。”D的聲音勉強冒了出來。

“?”

“不,就說定了。”

“既然這樣……”

少女往後方的載貨區輕抬下顎。

下一瞬間,D的身影已在車上。

對著他兔起鵝落、無聲落坐的動作,少女語氣陶然地說:“……那位大人……也是這樣……像夜風一樣迅速步行……像月光一樣安靜無聲……”

“走吧。”D說了。

少女一抖韁繩,馬兒隨即邁開腳步。

朝活死人絡繹不絕、喧囂無比的死人大道而去。

★ ★ ★

“那家夥是怎樣的人?”D問,這是在奔行了約一個小時後的事。

“是說那位大人……的事嗎?”

少女——她名叫薩貝娜——用茫然眼神看了D。

“沒錯。”

左手發出了小聲驚呼,但D毫不在意。

少女思索一會。

不知死人的腦中裝著何種記憶?

她渾濁的雙眼開始徐徐滲出不可思議的神光。

“……是……高大的人……非常……高大……初次見麵時……我什麼話都沒有說……一直眺望著……那位大人呢……那位大人也一直……用好像燃燒岩石的紅色眼睛……看我……啊啊,那股熱情……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媲美……”

D看出隻有在這種時候,少女眼中才會亮起宛如燃起火焰的熱情光彩。

活死人的熱情所在——應當隻有對人的吸血欲望,和貴族給予的吻咬而已。但少女眼中充滿的那種目光,卻是絕不可能有的——愛戀眼神。

“那家夥可是吸了你的血的人唷——不恨讓你落到現在這種地步的家夥嗎?”聲音雖和D極像,卻有些沙啞。少女蹙眉。她花了少許時間才理解了問題的意思。

“憎恨?那是什麼東西?感覺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經有過的樣子……”

“真驚人。不管再怎麼被吸血,隻要留下這種程度的人類意識的話,多少也都會留有對對方的憎恨,但她卻完全沒有。這的確是那家夥沒錯。別問了,D。想知道那家夥是何種程度的存在嗎?看吧,走過這大道的萬人眼中,都帶著和這名女孩同樣的愛慕眼神哪,什麼樣的貴族能辦到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