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王座上,閉目聆聽著階梯下傳來的惡鬥聲響。那是理應聽不見的聲音。
刀劍交錯、金鐵交鳴的聲響、筋骨被斬落所發出的哀嚎,隨後繼而代之的,是人們一聲不響地逐一倒臥落地所發出的悶響,就連刀身交擊飛濺而出的火花,仿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城堡的防禦機關已經完全失效,戰士們紛紛被擊斃,如今在他跟前這座大廳中,僅存最後的十五名心腹,尚在迎擊可怕的敵人。
房內一片幽暗,窗戶自然也是。雖然他的雙眼在漆黑中一樣清晰可見,但身處在有蠟燭、油燈等照明裝置的人類當中,他仍堅持無視於這一切的存在。
最後,房內隻剩他端坐的椅子和一具棺柩。
外頭的幽暗仿佛與他無關。隻要身處於此房內,便已有相同暗度和密度的黑暗環繞在他身旁永不離去。
他決定再也不踏出這個房間一步,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一道白光在他眼中亮起,閃現一張人麵。
哀嚎聲傳入耳中。他的家臣被人一劍穿心,口中逸瀉出臨終前的呻吟,這已是十五人的最後一個。
好快!這般難以置信的駭人神速,令人暗暗心驚。這就是敵人的實力。
他感到胸口一陣灼熱,隱隱作疼。
是誰擁有此等力量——他極力想憶起那個名字,但終究記不起來。
在遙遠的過去,從他走進這個房間,坐上王座的那一刻起,一切的記憶便已從他腦中屏除。之後的生活,他一直都在平靜中度過。
那聽不見的腳步聲緩緩拾級而上。他內心紛亂難以自抑,於是睜開雙眼。塵埃雖覆蓋了他的眼睛,但隨著動作而被抖落,世界隨即映入他眼中。
敵人就站在門前。
厚度構造達五公分的次元渦動、逆轉位相機器、虛擬現實電路等,應該已卯足了全力想阻擋入侵者,但這一切隻是徒勞無功。
那原本不應存在的聲響,已不再浮現。正因如此,那扇門與襲擊者之間,必有一場淒絕死鬥。
一分鍾過去後。
大門的那一端——門鎖的部位緩慢透射出一道光芒。
就像切水斷流般,硬生生將門鎖整個切除。
大門在他麵前無聲地開啟。
那道纖細的光線逐漸增粗,當它變成長方形光塊時,頓時浮現一道矗立的人影。
此人右手垂持長刀,刀鋒卻不見半滴血漬,委實匪夷所思。
一身黝黑的長大衣,頭戴一頂寬帽沿的旅人帽。當他望見帽子下那張臉龐時,不禁微微低聲發出讚歎。
他因此得先咳嗽清清嗓子,才能開口說話。
“素聞世上有位貌美絕倫的獵人,沒想到今日有緣一見。在下為普羅周伯爵。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D。”
與其說這是答話,毋寧說是表達某種含意還更為貼切。
“久仰大名。”
在張眼與開口所揚起的塵垢漩渦中,他——普羅周伯爵,靜靜凝睇眼前這位傲然而立的美麗死神。
“不過,我想不出世上有誰會為了取我性命而雇用你。這座城堡,以及我和奴仆們的記憶,早已與凡界的人們隔絕多時,我最後一次步入這個房間,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五千零一年。”
自稱D的刺客補上這一句。他的身影不顯絲毫殺氣,普羅周伯爵不禁再次為之讚歎。
“嗯,原來已有這麼長的時日了啊。那麼,像我這等形同化石的貴族,究竟是妨礙到誰了?是這塊土地的農民嗎?像閣下這樣的獵人,想必口風甚緊,但如果可以,還望閣下告知。”
“是『都城』。”D道。
“『都城』?但這裏是位於南部邊境區以南的邊陲之地。再怎麼說,也都不是『都城』會注意到的地方啊!”
“對人類而言,五千年的時間,已足夠產生極大的變化。”D說。
“『都城』積極從事邊境區的開發。表麵上的名義說是鏟除貴族殘存於邊境的邪惡影響力、解放農民的精神,但真正的目的,卻是為了藏匿於此處的物品。”
伯爵微微一笑。
“貴族的智慧和寶物是吧。人類稱貴族為怪物,但麵對貴族留下的殘渣,卻又想占為己有。原來是這麼回事,也難怪我這塊化石會礙事了。”
他向站在門前的D行了一禮。
“感謝閣下的告知。就讓我拂去這五千年來的塵埃,全力與閣下一戰,以次作為答謝之禮吧。”
伯爵伸手搭在扶手上,緩緩起身。
他全身覆滿灰色的塵沙。這是五千年來,在他身上長年累積的塵埃。自從坐上這把椅子後,他便未曾移開過半步。
塵埃從肌膚上滑落的觸感,讓他有說不出的暢快。伯爵手撐腰際,伸展身軀。而不隻是腰椎,連脊椎和肩胛骨也頻頻發出劈啪的聲響。當他做伸屈運動、甩動雙臂或是伸展身軀時,都會有聲響伴隨傳出。
“看來,我的身體狀況比預料中來得好。那就直接在這裏動手吧。”
環顧四周的空間,盡是一片灰蒙。飛塵卷起的渦流,不斷睇試著要淹沒兩人的視線。
在此期間間,D一直靜默不語,注視著對手。給無法動彈的貴族重新行動的機會,可說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愚昧行徑。
伯爵將手伸向倚立在座椅旁的長槍。
他長槍在手,猛力一揮,塵埃猶如雲塊般片片剝落,一把駭人的漆黑武器從五千年的長眠中覺醒。
全長六公尺、槍頭的部分實長兩公尺五十公分的一把巨大長槍,本來任誰看了都會以為這隻是個不切實際、中看不中用的裝飾品而已,最多拿來嚇唬小孩罷了,但那是以操使這把長槍的人僅是尋常的凡夫俗子的前提而言。伯爵從巨大的王座中站起,其身長足足有三公尺高。而王座的座椅離地麵也有兩公尺高。
既無意牽製住的揮舞,也無恫嚇用的呼喝,伯爵俐落地將槍頭對準D的胸口,他擺出的架勢樸實無華,甚至不帶半點殺氣。與D別無二致。
“讓您久候了。——看招。”
呼喝聲一出,情況陡然為之一轉。D的身體猶如陽炎般扭曲歪斜。
槍頭釋放出的凜然殺氣,令空氣為之變質。若是一般的對手,光是迎麵承受這股殺氣,便早已氣絕身亡。
D見狀後,緩緩揚起長劍。就在此時……
“竟然有這種事……沒想到你已達到此等境界……”
此時從伯爵口中逸瀉而出的,是因極度畏懼而震顫的語氣。
無論他感受到什麼,這項秘密永遠都無法得知。
D往地上一蹬。
迎頭急砍而至的刀鋒,是何等淒厲駭人,唯有命喪刀下的貴族才能領略。
在這千分之一秒的空隙——像曳尾而逝的流星墜下一般,一道寒光圓弧畫出。
被彈開的是火花,抑或刀刃?伴隨著一聲世所罕聞的美絕清響,D的刀身反震而起,他的黑衣下擺晃如魔鳥的羽翼般翻飛,身影猛然躍往左方。
就在他不揚半點飛沙、靜謐無聲地落地之際,舞得虎虎生風的槍頭卻正朝他腳下急襲而來。
正當間不容發時,D閃身躍離,偏偏槍身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再度呼嘯而至,但來到途中,又與刀身交纏。
D在空中揮出的電光一閃,委實令人震駭。緊接著下個刹那,看似純鋼打造的槍身,前端五十公分處應聲而斷,遠遠彈向天際。
D的動作未歇,他左手輕揚,急揮而下,隻見一道黑光劃空而至,不偏不倚地穿透了居然的咽喉。
普羅周伯爵一聲未哼,腳下一個踉蹌,這都僅隻是眨眼間的事,他旋即用左手握住刺進喉中的凶器,將它拋向一旁。
“唔……”伯爵沉聲低吟。
丟出的是被斬斷的槍頭。D用左手接住他親手斬斷的槍頭,以它作為飛鏢射出,之所以斜向斬落,想必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然而,盡管受創的部位黑血噴飛,但手持長槍的巨人仍未見絲毫紊亂。
D亦然。
他左腳長靴的腳踝部位,有一道斜向的裂痕,正兀自滲著鮮血,透露出適才伯爵那一擊並非徒勞無功,但劍持青眼的這一刀一人,沉靜猶如渟淵,宛若一尊美麗的冰雕,佇立於漆黑的幽暗中。
黑暗為之凝結。室內溫度朝冰點直降。
是巨人朝D發散冷冽殺氣之故。
D會如何招架呢?這名一身黑衣的年輕男子,仍是冷然而立。不,應該說是殺氣一近他身,旋即便消散無蹤,究竟是被他吸入體內,還是被反彈而回,不得而知。
他的身影詭譎地扭曲歪斜,唯有那把長刀,刀身架勢始終不變地朝向那手持長槍的厲害對手。
究竟是誰會先展開行動,這樣的疑問毫無意義。
五千年的黑暗渲染成的漆黑空間裏,火花驟然四散。
就在那曇花一現的光芒即將消失於空中時——
“等一下!”
一道人聲響起。
“我並非吝惜這五千年前便已失去的性命。就算已化為死者,也仍一直延命至今,為的就是這一刻。D——我和你之間必定會做個了結。但在這之前,我尚有一件未實現的約定,在我履行約定之前,可否再給我一些時間?”
他的殺氣已煙消霧散,兩人的身影,仿佛與直指對手的刀身以及掃向一旁的長槍融合為一。
“適才有流星劃過。”D說。
他的頭部位於巨人的心窩上方。在這沒有半扇窗戶的房間內,莫非他的雙眸從虛空中發現了什麼?
“是那個緣故嗎?”
“法爾休雅(羅倫斯·法爾休雅)公爵回來了。”巨人道。
他的聲音和眼神同樣悠遠。雙眼透著灼灼紅光。
“法爾休雅公爵應該是想向昔日將他放逐至無垠虛空的人們複仇,他要他們屍骨無存。就算是他們無辜的子孫,他也不會有絲毫憐憫。我得出麵製止才行。這是為了遵守我昔日對他們祖先許下的承諾。”
人影一分為二。
伯爵放下長槍的同時,D的刀鍔在肩上發出一聲清響。他已還刀入鞘。
他毫無防備地轉身背向巨人,朝大門邁步而去。
“感激不盡。”
不確定伯爵的聲音是否有確實傳達。
“我會為你保留這最後一槍。”
“——你這次的行為,值得嘉許。”
走出那間暗房時,D自然垂落的左手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你知,我知,他知。大凶星落在極北之地。我還看到它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噢~來了,隻有我們才能感受得到的衝擊力道。不過,就算死亡,也不會讓一切就此結束。——五。”
D的腳步如故。步履未曾稍歇,他開始走下階梯。
“四。”
在黑暗中,巨人廢然長歎。
“三。”
西部邊境區的小村落裏,一戶三人同住的家庭從睡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