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明快的哲學——魯迅的辯證法(2 / 3)

其次,梁先生說作者的階級,和作品無關。托爾斯泰出身貴族,而同情於貧民,然而並不主張階級鬥爭;馬克斯並非無產階級中的人物;終身窮苦的約翰孫博士,誌行吐屬,過於貴族。所以估量文學,當看作品本身,不能連累到作者的階級和身分。這些例子,也全不足以證明文學的無階級性的。托爾斯泰正因為出身貴族,舊性蕩滌不盡,所以隻同情於貧民而不主張階級鬥爭。馬克斯原先誠非無產階級中的人物,但也並無文學作品,我們不能懸擬他如果動筆,所表現的一定是不用方式的戀愛本身。至於約翰孫博士終身窮苦,而誌行吐屬,過於王候者,我卻實在不明白那緣故,因為我不知道英國文學和他的傳記。也許,他原想“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然後再爬上貴族階級去,不料終於“劣敗”,連相當的資產也積不起來,所以隻落得擺空架子,“爽快”了罷。

節自《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四)》

“都帶”,而非“隻有”

在我自己,是以為若據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於經濟”(也可以說根據於經濟組織或依存於經濟組織)之說,則這些就一定帶著階級性。但是“都帶”,而非“隻有”。所以不相信有一切超乎階級,文章如日月永久的大文豪,也不相信住洋房,喝咖啡,卻道“唯我把握住了無產階級意識,所以我是真的無產者”的革命文學者。

節自《三閑集·文學的階級性》

兩個世界,兩種說話

就在同時代,同國度裏,說話也會彼此說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說,叫作《本國話和外國話》,記的是法國的一個闊人家裏招待了歐戰中出死入生的三個兵,小姐出來招呼了,但無話可說,勉勉強強的說了幾句,他們也無話可答,倒隻覺坐在闊房間裏,小心得骨頭疼。直到溜回自己的“豬窠”裏,他們這才遍身舒齊,有說有笑,並且在德國浮虜裏,由手勢發見了說他們的“我們的話”的人。

因了這經驗,有一個兵便模模胡胡的想:“這世間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戰爭的世界。別一個是有著保險箱門一般的門,禮拜堂一般幹淨的廚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國度。那裏麵,住著古怪想頭的外國人。”

那小姐後來就對一位紳士說的是:“和他們是連話都談不來的。好像他們和我們之間,是有著跳不過的深淵似的。”

其實,這也無須小姐和兵們是這樣。就是我們——算作“封建餘孽”或“買辦”或別的什麼而論都可以——和幾乎同類的人,隻要什麼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無話可說。不過我們中國人是聰明的,有些人早已發明了一種萬應靈藥,就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倘是宴會,就隻猜拳,不發議論。

這樣看來,文學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實在有些艱難。“今天天氣……哈哈哈!”雖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卻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學。於是高超的文學家便自己定了一條規則,將不懂他的“文學”的人們,都推出“人類”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學還有別的性,他是不肯說破的,因此也隻好用這手段。然而這麼一來,“文學”存在,“人”卻不多了。

於是而據說文學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極,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隻彙集於作者一個人。然而文學家卻又悲哀起來,說是吐血了,這真是沒有法子想。

節自《花邊文學·看書瑣記(二)》

“話”的等級

“人話”之中,又有各種的“人話”:有英人話,有華人話。華人話中又有各種:有“高等華人話”,有“下等華人話”。浙西有一個譏笑鄉下女人之無知的笑話——

“是大熱天的正午,一個農婦做事做得正苦,忽而歎道:‘皇後娘娘真不知道多麼快活。這時還不是在床上睡午覺,醒過來的時候,就叫道:太監,拿個柿餅來!’”

然而這並不是“下等華人話”,倒是高等華人意中的“下等華人話”,所以其實是“高等華人話”。在下等華人自己,那時也許未必這麼說,即使這麼說,也並不以為笑話的。

節自《偽自由書·“人話”》

“汗”的差別

譬如出汗罷,我想,似乎於古有之,於今也有,將來一定暫時也還有,該可以算得較為“永久不變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作長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長留世上的文學家,是描寫香汗好呢?還是描寫臭汗好?這問題倘不先行解決,則在將來文學史上的位置,委實是“岌岌乎殆哉”!

節自《而已集·文學和出汗》

被壓迫者的格言

粗略的一想,諺語固然好像一時代一國民的意思的結晶,但其實,卻不過是一部分的人們的意思。現在就以“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來做例子罷,這乃是被壓迫者們的格言,教人要奉公,納稅,輸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閑事;而壓迫者是不算在內的。

節自《南腔北調集·諺語》

龍井茶與熱水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幹欲裂的時候,那麼,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麼大區別罷。所謂“秋思”,其實也是這樣的,騷人墨客,會覺得什麼“悲哉秋之為氣也”,風雨陰晴,都給他一種刺戟,一方麵也就是一種“清福”,但在老農,卻隻知道每年的此際,就要割稻而已。

節自《準風月談·喝茶》

國情與國魂

從《京報副刊》上知道有一種叫《國魂》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說章士釗固然不好,然而反對章士釗的“學匪”們也應該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記得?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不過引起我想到一個題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幹的。意思是,中國舊說,本以為人有三魂六魄,或雲七魄;國魂也該這樣。而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匪魂”,還有一個是什麼呢?也許是“民魂”罷,我不很能夠決定。又因為我的見聞很偏隘,所以未敢悉指中國全社會,隻好縮而小之曰“學界”。

中國人的官癮實在深,漢重孝廉而有埋兒刻木,宋重理學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而有“且夫”“然則”。總而言之,那魂靈就在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頂著一個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於是那些人就得了雅號曰“匪徒”。學界的打官話是始於去年,凡反對章士釗的都得了“土匪”“學匪”“學棍”的稱號,但仍然不知道從誰的口中說出,所以還不外乎一種“流言”。

但這也足見去年學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學匪。以大點的國事來比罷,太平盛世,是沒有匪的;待到群盜如毛時,看舊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當國,即使大打一通官話,那結果也還是“嗚呼哀哉”。當這“嗚呼哀哉”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為盜,所以我相信源增先生的話:“表麵上看隻是些土匪與強盜,其實是農民革命軍。”(《國民新報副刊》四三)那麼,社會不是改進了麼?並不,我雖然也是被諡為“土匪”之一,卻並不想為老前輩們飾非掩過。農民是不來奪取政權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但這時候,匪便被稱為帝,除遺老外,文人學者卻都來恭維,又稱反對他的為匪了。

所以中國的國魂裏大概總有這兩種魂:官魂和匪魂。這也並非硬要將我輩的魂擠進國魂裏去,貪圖與教授名流的魂為伍,隻因為事實仿佛是這樣。社會諸色人等,愛看《雙官誥》,也愛看《四傑村》,望偏安巴蜀的劉玄德成功,也願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時候則豔羨官僚,受了官的剝削時候便同情匪類。但這也是人情之常;倘使連這一點反抗心都沒有,豈不就成為萬劫不複的權才了?

然而國情不同,國魂也就兩樣。記得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些同學問我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什麼,我答道:“造反。”他們便大駭怪。在萬世一係的國度裏,那時聽到皇帝可以一腳踢落,就如我們聽說父母可以一棒打殺一般。為一部分士女所心悅誠服的李景林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是報紙上所傳非虛。今天的《京報》即載著他對某外交官的談話道:“予預計於舊曆正月間,當能與君在天津晤談;若天津攻擊竟至失敗,則擬俟三四月間卷土重來,若再失敗,則暫投土匪,徐養兵力,以待時機”雲。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那大概是因為中華民國之故罷。

所謂學界,是一種發生較新的階級,本該可以有將舊魂靈略加湔洗之望了,但聽到“學官”的官話,和“學匪”的新名,則似乎還走著舊道路。那末,當然也得打倒的。這來打倒他的是“民魂”,是國魂的第三種。先前不很發揚,所以一鬧之後,終不自取政權,而隻“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揚起來,中國才有真進步。但是,當此連學界也倒走舊路的時候,怎能輕易地發揮得出來呢?在鳥煙瘴氣之中,有官之所謂“匪”和民之所謂匪;有官之所謂“民”和民之所謂民;有官以為“匪”而其實是真的國民,有官以為“民”而其實是衙役和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時仍不免為“官魂”,這是鑒別魂靈者所應該十分注意的。

話又說遠了,回到本題去。去年,自從章士釗提了“整頓學風”的招牌,上了教育總長的大任之後,學界裏就官氣彌漫,順我者“通”,逆我者“匪”,官腔官話的餘氣,至今還沒有完。但學界卻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顏色;隻是代表官魂的還不是章士釗,因為上頭還有“減膳”執政在,他至多不過做了一個官魄;現在是在天津“徐養兵力,以待時機”了。我不看《甲寅》,不知道說些什麼話:官話呢,匪話呢,民話呢,衙役馬弁話呢?……

節自《華蓋集續編·學界的三魂》

偉人與化石

豫言者,即先覺,每為故國所不容,也每受同時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時常這樣。他要得人們的恭維讚歎時,必須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麵前。

總而言之,第一要難於質證。

如果孔丘,釋迦,耶穌基督還活著,那些教徒難免要恐慌。對於他們的行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樣概歎。

所以,如果活著,隻得迫害他。

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偉人時,他已經變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謂偉大與渺小,是指他可給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節自《華蓋集續編·無花的薔薇之五》

名人與名言

我們的知識很有限,誰都願意聽聽名人的指點,但這時就來了一個問題:聽博識家的話好,還是聽專門家的話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曆聽了兩家的種種指點以後,卻覺得必須有相當的警戒。因為是:博識家的話多淺,專門家的話多悖的。

博識家的話多淺,意義自明,惟專門家的話多悖的事,還得加一點申說。他們的悖,未必悖在講述他們的專門,是悖在倚專家之名,來論他所專門以外的事。社會上崇敬名人,於是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卻忘記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名人被崇奉所誘惑,也忘記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漸以為一切無不勝人,無所不談,於是乎就悖起來了。其實,專門家除了他的專長之外,許多見識是往往不及博識家或常識者的,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倘談文獻,講《說文》,當然娓娓可聽,但一到攻擊現在的白話,便牛頭不對馬嘴,即其一例。還有江亢虎博士,是先前以講社會主義出名的名人,他的社會主義到底怎麼樣呢,我不知道。隻是今年忘其所以,談到小學,說“‘德’之古字為‘’,從‘’從‘心’,‘’即直覺之意”,卻真不知道悖到那裏去了,他竟連那上半並不是曲直的直字這一點都不明白。這種解釋,卻須聽太炎先生了。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名人和名言》

花果與枝葉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裏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牆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麵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識的牆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常看它們的,其實是算作一種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我們所注意的是特別的精華,毫不在枝葉。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化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於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製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裏,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節自《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這也是生活”……》

戰士和傷痕

Schopenhauer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節自《華蓋集·戰士和蒼蠅》

天才與泥土

我自己覺得我的講話不能使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為我實在不知道什麼事,但推托拖延得太長久了,所以終於不能不到這裏來說幾句。

我看現在許多人對於文藝界的要求和呼聲之中,要求天才的產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這顯然可以反證兩件事:一是中國現在沒有一個天才,二是大家對於現在的藝術的厭薄。天才究竟有沒有?也許有著罷,然而我們和別人都沒有見。倘使據了見聞,就可以說沒有;不但天才,還有使天才得以生長的民眾。

天才並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裏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有一回拿破化過Alps山,說,“我比Alps山還要高!”這何等英偉,然而不要忘記他後麵跟著許多兵;倘沒有兵,那隻有被山那麵的敵人捉住或者趕回,他的舉動,言語,都離了英雄的界線,要歸入瘋子一類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產生之前,應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譬如想有喬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化非有好兵不可一樣。

惡意的批評家在嫩苗的地上馳馬,那當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遇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對子老成,有如孩子對於老人,決沒有什麼恥辱;作品也一樣,起初幼稚,不算恥辱的。因為倘不遭了戕賊,他就會生長,成熟,老成;獨有老衰和腐敗,倒是無藥可救的事!我以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說幼稚的話,隻為自己要說而說,說出之後,至多到印出之後,自己的事就完了,對於無論打著什麼旗子的批評,都可以置之不理的!

就是在座的諸君,料來也十之九願有天才的產生罷,然而情形是這樣,不但產生天才難,單是有培養天才的泥土也難。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否則,縱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為沒有泥土,不能發達,要像一碟子綠豆芽。

做土要擴大了精神,就是收納新潮,脫離舊套,能夠容納,了解那將來產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業,就是能創作的自然是創作,否則翻譯,介紹,欣賞,讀,看,消閑都可以。以文藝來消閑,說來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較勝於戕他。

泥土和天才比,當然是不足齒數的,然而不是堅苦卓越絕者,也怕不容易做;不過事在人為,比空等天賦的天才有把握。這一點,是泥土的偉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報酬,譬如好花從泥土裏出來,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賞鑒,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賞鑒,正不必花卉自身,這才心曠神怡的——假如當作泥土也有靈魂的說。

節自《墳·未有天才之前》

暴君與臣民

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擬罪很嚴重,“聖上”常常減輕,便心裏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後來細想,殊不盡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國不要提了罷。在外國舉一個例:小事件則如Gogol的劇本《按察使》,眾人都禁止他,俄皇卻準開演;大事件則如巡撫想放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

暴君的臣民,隻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領隻是“幸免”。

從“幸免”裏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

節自《熱風·隨感錄六十五——暴君的臣民》

專製者與奴才

專製者的反麵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後,簡直像一個幫閑;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後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

所以被壓製時,信奉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勢,足以淩人的時侯,他的行為就截然不同,變為“各人不掃門前雪,卻管他家瓦上霜”了。

節自《南腔北調集·諺語》

“流寇”與“坐寇”

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記得民元革命以後,我在故鄉,不知怎地縣知事常常掉換了。每一掉換,農民們便愁苦著相告道:“怎麼好呢?又換了一隻空肚鴨來了!”他們雖然至今不知道“欲壑難填”的古訓,卻很明白“成則為王,敗則為賊”的成語,賊者,流著之王,王者,不流之賊也,要說得簡單一點,那就是“坐寇”。中國百姓一向自稱“蟻民”,現在為便於譬喻起見,姑升為牛罷,鐵騎一過,茹毛飲血,蹄骨狼藉,倘可避免,他們自然是總想避免的,但如果肯放任他們自齧野草,苟延殘喘,擠出乳來將這些“坐寇”喂得飽飽的,後來能夠比較的不複狼吞虎咽,則他們就以為如天之福。所區別的隻在“流”與“坐”,卻並不在“寇”與“王”。試翻明末的野史,就知道北京民心的不安,在李自成入京的時候,是不及他出京之際的利害的。

宋江據有山寨,雖打家劫舍,而劫富濟貧,金聖歎卻道應該在童貫高俅輩的爪牙之前,一個個俯首受縛,他們想不懂。所以《水滸傳》縱然成了斷尾巴晴蜓,鄉下人卻還要看《武鬆獨手擒方臘》這些戲。

不過這還是先前的事,現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經驗了。聽說四川有一隻民謠,大略是“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的意思。汽車飛艇,價值既遠過於大轎馬車,租界和外國銀行,也是海通以來新添的物事,不但剃盡毛發,就是刮盡筋肉,也永遠填不滿的。正無怪小百姓將“坐寇”之可怕,放在“流寇”之上了。

事實既然教給了這些,僅存的路,就當然使他們想到了自己的力量。

節自《南腔北調集·談金聖歎》

君子與盜賊

防被欺。

自稱盜賊的無須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稱正人君子的必須防,得其反則是盜賊。

節自《而已集·小雜感》

敵人與蛀蟲

中國是古國,曆史長了,花樣也多,情形複雜,做人也特別難,我覺得別的國度裏,處世法總還要簡單,所以每個人可以有工夫做些事,在中國,則單是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幾乎全部。尤其是那些誣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對於我的許多謠言,其實大部分是所謂“文學家”造的,有什麼仇呢,至多不過是文章上的衝突,有些是一向毫無關係,他不過造著好玩,去年他們還稱我為“漢奸”,說我替日本政府做偵探。我罵他時,他們又說我器量小。

單是一些無聊事,就會化去許多力氣。但,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裏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裏。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但我是還要照先前那樣做事的,雖然現在精力不及先前了,也因學問所限,不能慰青年們的渴望,然而我毫無退縮之意。

1934年12月6日致蕭軍、蕭紅

北人與南人

中國的人們,不但南北,每省也有些不同的;你大約還看不出江蘇和浙江人的不同來,但江浙人自己能看出,我還能看出浙西人和浙東人的不同。普通大抵以和自己不同的人為古怪,這成見,必須跑過許多路,見過許多人,才能夠消除。由我看來,大約北人爽直,而失之粗,南人文雅,而失之偽。粗自然比偽好。但習慣成自然,南邊人總以像自己家鄉那樣的曲曲折折為合乎道理。你還沒有見過所謂大家子弟,那真是要討厭死人的。

1935年3月13日致蕭軍、蕭紅

胖人與瘦人

所謂“第三種人”,原意隻是說:站在甲乙對立或相鬥之外的人。但在實際上,是不能有的。人體有胖和瘦,在理論上,是該能有不胖不瘦的第三種人的,然而事實上卻並沒有,一加比較,非近於胖,就近於瘦。文藝上的“第三種人”也一樣,即使好像不偏不倚罷,其實是總有些偏向的,平時有意的或無意的遮掩起來,而一遇切要的事故,它便會分明的顯現。如紀德,他就顯出左向來了;別的人,也能從幾句話裏,分明的顯出。所以在這混雜的一群中,有的能和革命前進,共鳴;有的也能乘機將革命中傷,軟化,曲解。左翼理論家是有著加以分析的任務的。

節自《南腔北調集·又論“第三種人”》

雅人與俗人

優良的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種人來比較,襯托的,例如上等與下等,好與壞,雅與俗,小器與大度之類。沒有別人,即無以顯出這一麵之優,所謂“相反而實相成”者,就是這。但又須別人湊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幫閑,也至少不可說破,逼得好人們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的,但禰正平天天上門來罵他,他也隻好生起氣來,送給黃祖去‘借刀殺人’了。禰正平真是“咎由自取”。

所謂“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羅帳,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麼大不同;就是肚子裏盤算些掙錢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絕無其事。但他的出眾之處,是在有時又忽然能夠“雅”。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是所謂“殺風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帶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無此輩,何至於此呢?所以錯處總歸在俗人這方麵。

節自《且介亭雜文·論俗人應避雅人》

青年與導師

近來很通行說青年;開口青年,閉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自知的謝不敏,自許的果真識路麼?凡自以為識路者,總過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態可掬了,圓穩而已,自己卻誤以為識路。假如真識路,自己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於不在做導師。說佛法的和尚,賣仙藥的道士,將來都與白骨是“一丘之貉”,人們現在卻向他聽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傳,豈不可笑!

但是我並非敢將這些人一切抹殺;和他們隨便談談,是可以的。說話的也不過能說話,弄筆的也不過能弄筆;別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則是自己錯。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時,別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鬥。

有些青年似乎也覺悟了,我記得《京報副刊》征求青年必讀書時,曾有一位發過牢騷,終於說:隻有自己可靠!我現在還想鬥膽轉一句,雖然有些殺風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們都不大有記性。這也無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記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隻有記性壞的,適者生存,還能欣然活著。但我們究竟還有一點記憶,回想起來,怎樣的“今是昨非”嗬,怎樣的“口是心非”嗬,怎樣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嗬。我們還沒有正在餓得要死時於無人處見別人的飯,正在窮得要死時於無人處見別人的錢,正在性欲旺盛時遇見異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話不宜講得太早,否則,倘有記性,將來想到時會臉紅。

或者還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較為可靠罷。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麼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麼鳥煙瘴氣的鳥導師!

節自《華蓋集·導師》

娼女與嫖男

奢侈和淫靡隻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象,決不是原因。私有製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條,把女人看做一種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使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現在的正人君子,他們罵女人奢侈,板起麵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地欣賞著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剌伯的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書上,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這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

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那裏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買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動的買者存在一天,那所謂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男人是私有主的時候,女人自身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也許是因此罷,她的愛惜家財的心或者比較的差些,她往往成了“敗家精”。何況現在買淫的機會那麼多,家庭裏的女人直覺地感覺到自己地位的危險。民國初年我就聽說,上海的時髦是從長三幺二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太太奶奶小姐。這些“人家人”,多數是不自覺地在和娼妓競爭,——自然,他們就要竭力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上的,而且還有精神上的。

節自《南腔北調集·關於女人》

愛人和敵人

說話說到有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們多著,而有些人們卻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有時小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蒼蠅的飛鳴,是不知道人們在憎惡他的;我卻明知道,然而隻要能飛鳴就偏要飛鳴。我的可惡有時自己也覺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麵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君子之徒曰:你何以不罵殺人不眨眼的軍閥呢?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這些誘殺手段的當的,木皮道人說得好,“幾年家軟刀子割頭不覺死”,我就要專指斥那些自稱“無槍階級”而其實是拿著軟刀子的妖魔。即如上麵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話,也就是一把軟刀子。假如遭了筆禍了,你以為他就尊你為烈士了麼?不,那時另有一番風涼話。倘不信,可看他們怎樣評論那死於三一八慘殺的青年。

節自《墳·題記》

信教與吃教

達一先生在《文統之夢》裏,因劉勰自謂夢隨孔子,乃始論文,而後來做了和尚,遂譏其“貽羞往聖”。其實是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不但采作談資,並且常常做一點注解。唐有三教辯論,後來變成大家打諢;所謂名儒,做幾篇伽藍碑文也不算什麼大事。宋儒道貌岸然,而竊取禪師的語錄。清呢,去今不遠,我們還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應篇》和《文昌帝君陰騭文》,並且會請和尚到家裏來拜懺。

耶穌教傳入中國,教徒自以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卻都叫他們是“吃教”的。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數的儒釋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於許多“吃革命飯”的老英雄。

清朝人稱八股文為“敲門磚”,因為得到功名,就如打開了門,磚即無用。近年則有雜誌上的所謂“主張”。《現代評論》之出盤,不是為了迫壓,倒因為這派作者的飛騰,《新月》的冷落,是老社員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離遠起來了。這種東西,我們為要和“敲門磚”區別,稱之為“上天梯”罷。

“教”之在中國,何嚐不如此。講革命,彼一時也;講忠孝,又一時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時也;造塔藏主義,又一時也。有宜於專吃的時代,則指歸應定於一尊,有宜合吃的時代,則諸教亦本非異致,不過一碟是全鴨,一碟是雜拌兒而已。劉勰亦然,蓋僅由“不撤薑食”一變而為吃齋,於胃髒裏的分量原無差別,何況以和尚而注《論語》《孝經》或《老子》,也還是不失為一種“天經地義”呢?

節自《準風月談·吃教》

登仕與歸隱

隱士,曆來算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作一個笑柄。最顯著的,則有刺陳眉公的“翩然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至今也還有人提及。我以為這是一種誤解。因為一方麵,是“自視太高”,於是別方麵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

非隱士的心目中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世間是不會知道的。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則即使他並不“飛去飛來”,也一定難免有些表白,張揚;或是他的幫閑們的開鑼喝道——隱士家裏也會有幫閑,說起來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作“啃招牌邊”。這一點,也頗為非隱士的人們所詬病,以為隱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則隱士之闊綽可想了。其實這也是一種“求之太高”的誤解,和硬要有名的隱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遊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那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自然,他並不辦期刊,也趕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並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蘺旁邊餓死了。

所以我們倘要看看隱君子風,實際上也隻能看看這樣的隱君子,真的“隱君子”是沒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棟,但我們可能找出樵夫漁父的著作來?他們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魚。至於那些文士詩翁,自稱什麼釣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遊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嚐捏過釣竿或斧頭柄。要在他們身上賞鑒隱逸氣,我敢說,這隻能怪自己胡塗。

登仕,是噉飯之道,歸隱,也是噉飯之道。假使無法噉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飛去飛來”,正是因為要“隱”,也就是因為要噉飯;肩出“隱士”的招牌來,掛在“城市山林”裏,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噉飯之道。幫閑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隻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噉飯之道。漢唐以來,實際上是入仕並不算鄙,隱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窮,必須欲“隱”而不得,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詩人左偃,自述他悲慘的境遇道:“謀隱謀官兩無成”,是用七個字道破了所謂“隱”的秘密的。

“謀隱”無成,才是淪落,可見“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至少是不必十分掙紮謀生,頗有悠閑的餘裕。但讚頌悠閑,鼓吹煙茗,卻又是掙紮之一種,不過掙紮得隱藏一些。雖“隱”,也仍然要袂飯,所以招牌還是要油漆,要保護的。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苟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夥的,則雖千裏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於宇宙之滅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其實連和蒼蠅也何嚐有什麼相關。

明白這一點,對於所謂“隱士”也就毫不詫異了,心照不宣,彼此都省事。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隱士》

犧牲與輕死

從一般人,尤其是久受異族及其奴仆鷹犬的蹂躪的中國人看來,殺人者常是勝利者,被殺者常是劣敗者。而眼前的事實也確是這樣。

三月十八日段政府慘殺徒手請願的市民和學生的事,本已言語道斷,隻使我們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但北京的所謂言論界,總算還有評論,雖然紙筆喉舌,不能使灑滿府前的青年的熱血逆流入體,仍複蘇生轉來。無非空口的呼號,和被殺的事實一同逐漸冷落。

但各種評論中,我覺得有一些比刀槍更可以驚心動魄者在。這就是幾個論客,以為學生們本不應當自蹈死地,前去送死的。倘以為徒手請願是送死,本國的政府門前是死地,那就中國人真將死無葬身之所,除非是心悅誠服地充當奴子,“沒齒而無怨言”。不過我還不知道中國人的大多數人的意見究竟如何。假使也這樣,則豈但執政府前,便是全中國,也無一處不是死地了。

人們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為不易相通,殺人者便以殺人為唯一要道,甚至於還當作快樂。然而也因為不容易相通,所以殺人者所顯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夠儆戒後來,使人民永遠變作牛馬。曆史上所記的關於改革的事,總是先仆後繼者,大部分自然是由於公義,但人們的未經“死之恐怖”即不容易為“死之恐怖”所懾,我以為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但我卻懇切地希望:“請願”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倘用了這許多血,竟換得一個這樣的覺悟和決心,而且永遠紀念著,則似乎還不算是很大的折本。

世界的進步,當然太抵是從流血得來。但這和血的數量,是沒有關係的,因為世上也盡有流血很多,而民族反而漸就滅亡的先例。即如這一回,以這許多生命的損失,僅博得“自蹈死地”的批判,便已將一部分人心的機微示給我們,知道在中國的死地是極其廣博。

現在恰有一本羅曼羅蘭的《Le Jeu de L\\u0027Amour er de La Mort》在我麵前,其中說:加爾是主張人類為進步計,即不妨有少許汙點,萬不得已,也不妨有一點罪惡的;但他們卻不願意殺庫爾跋齊,因為共和國不喜歡在臂膊上抱著他的死屍,因為這過於沉重。

會覺得死屍的沉重,不願抱持的民族裏,先烈的“死”是後人的“生”的唯一的靈藥,但倘在不再覺得沉重的民族裏,卻不過是壓得一同淪滅的東西。

中國的有誌於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屍的沉重的,所以總是“請願”。殊不知別有不覺得死屍的沉重的人們在,而且一並屠殺了“知道死屍的沉重”的心。

死地確乎已在前麵。為中國計,覺悟的青年應該不肯輕死了罷。

節自《華蓋集續編·“死地”》

安貧與不安貧

電影“《姊妹花》中的窮老太婆對她的窮女兒說:‘窮人終是窮人,你要忍耐些!’”宗漢先生慨然指出,名之曰“窮人哲學”(見《大晚報》)。

自然,這是教人安貧的,那根據是“運命”。古今聖賢的主張此說者已經不在少數了,但是不安貧的窮人也“終是”很不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裏的“失”,是在非到蓋棺之後,一個人的運命“終是”不可知。

豫言運命者也未嚐沒有人,看相的,排八字的,到處都是。然而他們對於主顧,肯斷定他窮到底的是很少的,即使有,大家的學說又不能相一致,甲說當窮,乙卻說當富,這就使窮人不能確信他將來的一定的運命。

不信運命,就不能“安分”,窮人買獎券,便是一種“非分之想”。但這於國家,現在是不能說沒有益處的。不過“有一利必有一弊”,運命既然不可知,窮人又何妨想做皇帝,這就使中國出現了《推背圖》。據宋人說,五代時候,許多人都看了這圖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字,希望應著將來的吉兆,直到宋太宗抽亂了一百本,與別本一同流通,讀者見次序多不相同,莫衷一是,這才不再珍藏了。然而九一八那時,上海卻還大賣著《推背圖》的新印本。

“安貧”誠然是天下太平的要道,但倘使無法指定究竟的運命,總不能令人死心塌地。現在的優生學,本可以說是科學的了,中國也正有人提倡著,冀以濟運命說之窮,而曆史又偏偏不掙氣,漢高祖的父親並非皇帝,李白的兒子也不是詩人;還有立誌傳,絮絮叨叨的在對人講西洋的誰以冒險成功,誰又以空手致富。

運命說之毫不足以治國平天下,是有明明白白的履曆的。倘若還要用它來做工具,那中國的運命可真要“窮”極無聊了。

節自《花邊文學·運命》

幫閑·幫忙·幫凶

吉開迦爾是丹麥的憂鬱的人,他的作品,總是帶著悲憤。不過其中也有很有趣味的,我看見了這樣的幾句——

“戲場裏失了火。醜角站在戲台前,來通知了看客。大家以為這是醜角的笑話,喝采了。醜角又通知說是火災。但大家越加哄笑,喝采了。我想,人世是要完結在當作笑話的開心的人們的大家歡迎之中的罷。”

不過我的所以覺得有趣的,並不專在本文,是在由此想到了幫閑們的伎倆。幫閑,在忙的時候就是幫忙,倘若主子忙於行凶作惡,那自然也就是幫凶。但他的幫法,是在血案中而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的。

譬如罷,有一件事,是要緊的,大家原也覺得要緊,他就以醜角身份而出現了,將這件事變為滑稽,或者特別張揚了不關緊要之點,將人們的注意拉開去,這就是所謂“打諢”。如果是殺人,他就來講當場的情形,偵探的努力;死的是女人呢,那就更好了,名之曰“豔屍”,或介紹她的日記。如果是暗殺,他就來講死者的生前的故事,戀愛呀,遺聞呀……人們的熱情原不是永不弛緩的,但加上些冷水,或者美其名曰清茶,自然就冷得更加迅速了,而這位打諢的腳色,卻變成了文學者。

假如有一個人,認真的在告警,於凶手當然是有害的,隻要大家還沒有僵死。但這時他就又以醜角身份而出現了,仍用打諢,從旁裝著鬼臉,使告警者在大家的眼裏也化為醜角,使他的警告在大家的耳邊都化為笑話。聳肩裝窮,以表現對方之闊,卑躬歎氣,以暗示對方之傲;使大家心裏想:這告警者原來都是虛偽的。幸而幫閑們還多是男人,否則它簡直會說告警者曾經怎樣調戲它,當眾羅列淫辭,然後作自殺以明恥之狀也說不定。周圍搗著鬼,無論如何嚴肅的說法也要減少力量的,而不利於凶手的事情卻就在這疑心和笑聲中完結了。它呢?這回它倒是道德家。

當沒有這樣的事件時,那就七日一報,十日一談,收羅廢料,裝進讀者的腦子裏去,看過一年半載,就滿腦都是某闊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開心是自然也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

節自《準風月談·幫閑法發隱》

食欲與性欲

佛洛伊特恐怕是有幾文錢,吃得飽飽的罷,所以沒有感到吃飯之難,隻注意於性欲。有許多人正和他在同一境遇上,就也轟然的拍起手來,誠然,他也告訴過我們,女兒多愛父親,兒子多愛母親,即因為異性的緣故。然而嬰孩出生不多久,無論男女,就尖起嘴唇,將頭轉來轉去。莫非它想和異性接吻麼?不,誰都知道:是要吃東西!

食欲的根柢,實在比性欲還要深,在目下開口愛人,閉口情書,並不以為肉麻的時候,我們也大可以不必諱言要吃飯。因為是醒著做的夢,所以不免有些不真,因為題目究竟是“夢想”,而且如記者先生所說,我們是“物質的需要遠過於精神的追求”了,所以乘著Censors(也引用佛洛伊特語)的監護好像解除了之際,便公開了一部分。其實也是在“夢中貼標語,喊口號”,不過不是積極的罷了,而且有些也許倒和表麵的“標語”正相反。

節自《南腔北調集·聽說夢》

兩種“黃帝子孫”

林語堂先生以為“現代中國人尊其所不當尊,棄其所不當棄,……其實物質文明吃穿居住享用還是咱們黃帝子孫內行”。

但“咱們黃帝子孫”好像有兩種:一種是“天生蠻性”的;一種是天生沒有蠻性,或者已經消滅。

而“物質文明”也至少有兩種:一各是吃肥甘,穿輕暖,住洋房的;一種卻是吃樹皮,穿破布,住草棚,——吃其所不當吃,穿其所不當穿,而且住其所不當住。

“咱們黃帝子孫”正如“蠻性”的難以都有一樣,“其實物質文明吃穿居住享用”也並不全“內行”。

哈哈,“玩笑玩笑”。

選自《集外集拾遺補編·兩種“黃帝子孫”》

曆史辯證法

“王道”和“霸道”

在中國的王道,看去雖然好像是和霸道對立的東西,其實卻是兄弟,這之前和之後,一定要有霸道跑來的。人民之所謳歌,就為了希望霸道的減輕,或者不更加重的緣故。

漢的高祖,據曆史家說,是龍種,但其實是無賴出身,說是侵略者,恐怕有些不對的。至於周的武王,則以征伐之名入中國,加以和殷似乎連民族也不同,用現代的話來說,那可是侵略者。然而那時的民眾的聲音,現在已經沒有留存了。孔子和孟子確曾大大的宣傳過那王道,但先生們不但是周朝的臣民而已,並且周遊曆國,有所活動,所以恐怕是為了想做官也難說。說得好看一點,就是因為要“行道”,倘做了官,於行道就較為便當,而要做官,則不如稱讚周朝之為便當的。然而,看起別的記載來,卻雖是那王道的祖師而且專家的周朝,當討伐之初,也有伯夷和叔齊扣馬而諫,非施開不可;紂的軍隊也加反抗,非使他們的血流到漂杵不可。接著是殷民又造了反,雖然特別稱之曰“頑民”,從王道天下的人民中除開,但總之,似乎究竟有了一種什麼破綻似的。好個王道,隻消一個頑民,便將它弄得毫無根據了。

……據長久的曆史上的事實所證明,則倘說先前曾有真的王道者,是妄言,說現在還有者,是新藥。孟子生於周季,所以以談霸道為羞,倘使生於今日,則跟著人類的智識範圍的展開,怕要羞談王道的罷。

節自《且介亭雜文·關於中國的兩三件事》

散沙與治績

近來的讀書人,常常歎中國人好像一盤散沙,無法可想,將倒楣的責任,歸之於大家。其實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國人的。小民雖然不學,見事也許不明,但知道關於本身利害時,何嚐不會團結。先前有跪香,民變,造反;現在也還有請願之類。他們的像沙,是被統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來說,就是“治績”。

那麼,中國就沒有沙麼?有是有的,但並非小民,而是大小統治者。

人們又常常說:“升官發財。”其實這兩件事是不並列的其所以要升官,隻因為要發財,升官不過是一種發財的門徑。所以官僚雖然依靠朝遷,卻並不忠於朝廷,吏役雖然依靠衙署,卻並不愛護衙署,頭領下一個清廉的命令,小嘍羅是決不聽的,對付的方法有“蒙蔽”。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時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稱尊處就稱尊。有些人譯俄皇為“沙皇”,移贈此輩,倒是極確切的尊號。財何從來?是從小民身上刮下來的。小民倘能團結,發財就煩難,那麼,當然應該想盡方法,使他們變成散沙才好。以沙皇治小民,於是全中國就成為“一盤散沙”了。

然而沙漠以外,還有團結的人們在,他們“如入無人之境”的走進來了。

這就是沙漠上的大事變。當這時候,古人曾有兩句極切貼的比喻,叫作“君子為猿鶴,小人為蟲沙”。那些君子們,不是像白鶴的騰空,就如猢猻的上樹,“樹倒猢猻散”,另外還有樹,他們決不會吃苦,剩在地下的,便是小民的螻蟻和泥沙,要踐踏殺戮都可以,他們對沙皇尚且不敵,怎能敵得過沙皇的勝者呢?

然而當這時候,偏又有人搖筆鼓舌,向著小民提出嚴重的質問道:“國民將何以自處”呢,“問國民將何以善其後”呢?忽然記得了“國民”,別的什麼都不說,隻又要他們來填虧空,不是等於向著縛了手腳的人,要求他去捕盜麼?

但這正是沙皇治績的後盾,是猿鳴鶴唳的尾聲,稱尊肥己之餘,必然到來的末一著。

節自《南腔北調集·沙》

自殺與環境

這幾年來,報章上常見有因經濟的壓迫,禮教的製裁而自殺的記事,但為了這些,便來開口或動筆的人是很少的。隻有新近秦理齋夫人及其子女一家四口的自殺,卻起過不少的回聲,後來還出了一個懷著這一段新聞記事的自殺者,更可見其影響之大了。我想,這是因為人數多。單獨的自殺,蓋已不足以招大家的青睞了。

一切回聲中,對於這自殺的主謀者——秦夫人,雖然也加以恕辭;但歸結卻無非是誅伐。因為——評論家說——社會雖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責任是生存,倘自殺,便是失職,第二責任是受苦,倘自殺,便是偷安。進步的評論家則說人生是戰鬥,自殺者就是逃兵,雖死也不足以蔽其罪。這自然也說得下去的,然而未免太籠統。

人間有犯罪學者,一派說,由於環境;一派說,由於個人。現在盛行的是後一說,因為倘信前一派,則消滅罪犯,便得改造環境,事情就麻煩,可怕了。而秦夫人自殺的批判者,則是大抵屬於後一派。

誠然,既然自殺了,這就證明了她是一個弱者。但是,怎麼會弱的呢?要緊的是我們須看看她的尊翁的信劄,為了要她回去,既聳之以兩家的名聲,又動之以亡人的乩語。我們還得看看她的令弟的挽聯:“妻殉夫,子殉母……”不是大有視為千古美談之意嗎?以生長及陶冶在這樣的家庭中的人,又怎麼能不成為弱者?我們固然未始不可責以奮鬥,但黑暗的吞噬之力,往往勝於孤軍,況且自殺的批判者未必就是戰鬥的應援者,當他人奮鬥時,掙紮時,敗績時,也許倒是鴉雀無聲了。窮鄉僻壤或都會中,孤兒寡婦,貧女勞人之順命而死,或雖然抗命,而終於不得不死者何限,但曾經上誰的口,動誰的心呢?真是“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人固然應該生存,但為的是進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該戰鬥,但為的是改革。責別人的自殺者,一麵責人,一麵正也應該向驅人於自殺之途的環境挑戰,進攻。倘使對於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一矢,而但向“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於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乃是殺人者的幫凶而已。

節自《花邊文學·論秦理齋夫人事》

學校與社會

學風如何,我以為是和政治狀態及社會情形相關的,倘在山林中,該可以比城市好一點,隻要辦事人員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辦事人員,學生在學校中,隻是少聽到一些可厭的新聞,待到出了校門,和社會相接觸,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墮落,無非略有遲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以為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墮落的從速墮落罷,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罷,否則從較為寧靜的地方突到鬧處,也須意外地吃驚受苦,而其苦痛之總量,與本在都市者略同。

學校的情形,也向來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較好者,乃是因為足夠辦學資格的人們不很多,因而競爭也不猛烈的緣故。現在可多了,競爭也猛烈了,於是壞脾氣也就徹底顯出。教育界的稱為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麼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有這樣的環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裏特別清高的。

所以,學校之不甚高明,其實由來已久,加以金錢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國又是向來善於運用金錢誘惑法術的地方,於是自然就成了這現象。聽說現在是中學校也有這樣的了。間有例外,大約即因年齡太小,還未感到經濟困難或化費的必要之故罷。至於傳入女校,當是近來的事,大概其起因,當在女性已經自覺到經濟獨立的必要,而借以獲得這獨立的方法,則不外兩途,一是力爭,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費力,於是就墮入後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複昏睡了。可是這情形不獨女界為然,男人也多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還有豪奪而已。

節自《兩地書·二》

事實與幻想

世界上有許多事實,不看記載,是天才也想不到的。非洲有一種土人,男女的避忌嚴得很,連女婿遇見丈母娘,也得伏在地上,而且還不夠,必須將臉埋進土裏去。這真是雖是我們禮義之邦的“男女七歲不同席”的古人,也萬萬比不上的。

這樣看來,我們的古人對於分隔男女的設計,也還不免是低能兒;現在總跳不出古人的圈子,更是低能之至。不同泳,不同行,不同食,不同做電影,都隻是“不同席”的演義。低能透頂的是還沒有想到男女同吸著相通的空氣,從這個男人的鼻孔裏呼出來,又被那個女人從鼻孔裏吸進去,淆亂乾坤,實在比海水隻觸著皮膚更為嚴重。對於這一個嚴重問題倘沒有辦法,男女的界限就永遠分不清。

我想,這隻好用“西法”了。西法雖非國粹,有時卻能夠幫助國粹的。例如無線電播音,是摩登的東西,但早晨有和尚念經,卻不壞;汽車固然是洋貨,坐著去打麻將,卻總比坐綠呢大轎,好半天才到的打得多幾圈。以此類推,防止男女同吸空氣就可以用防毒麵具,各背一個箱,將養氣由管子通到自己的鼻孔裏,既免拋頭露麵,又兼防空演習,也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凱末爾將軍治國以前的土耳其女人的麵幕,這回可也萬萬比不上了。

假使現在有一個英國的斯惠夫德似的人,做一部《格利佛遊記》那樣的諷刺的小說,說在二十世紀中,到了一個文明的國度,看見一群人在燒香拜龍,作法求雨,賞鑒“胖女”,禁殺烏龜;又一群人在正正經經的研究古代舞法,主張男女分途,以及女人的腿應該不許其露出。那麼,遠處,或是將來的人,恐怕大抵要以為這是作者貧嘴薄舌,隨意捏造,以挖苦他所不滿的人們的罷。

然而這的確是事實。倘沒有這樣的事實,大約無論怎樣刻薄的天才作家也想不到的。幻想總不能怎樣的出奇,所以人們看見了有些事,就有叫作“奇怪”這一句話。

節自《花邊文學·奇怪》

經驗與犧牲

古人所傳授下來的經驗,有些實在是極可寶貴的,因為它曾經費去許多犧牲,而留給後人很大的益處。

偶然翻翻《本草綱目》,不禁想起了這一點。這一部書,是很普通的書,但裏麵卻含有豐富的寶藏。自然,捕風捉影的記載,也是在所不免的,然而大部分的藥品的功用,卻由曆久的經驗,這才能夠知道到這程度,而尤其驚人的是關於毒藥的敘述。我們一向喜歡恭維古聖人,以為藥物是由一個神農皇帝獨自嚐出來的,他曾經一天遇到過七十二毒,但都有解法,沒有毒死。這種傳說,現在不能主宰人心了。人們大抵已經知道一切文物,都是曆來的無名氏所逐漸的造成。建築,烹飪,漁獵,耕種,無不如此;醫藥也如此。這麼一想,這事情可就大起來了:大約古人一有病,最初隻好這樣嚐一點,那樣嚐一點,吃了毒的就死,吃了不相幹的就無效,有的竟吃到了對證的就好起來,於是知道這是對於某一種病痛的藥。這樣地累積下去,乃有草創的紀錄,後來漸成為龐大的書,如《本草綱目》就是。而且這書中的所記,又不獨是中國的,還有阿剌伯人的經驗,有印度人的經驗,則先前所用的犧牲之大,更可想而知了。

然而也有經過許多人經驗之後,倒給了後人壞影響的,如俗語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便是其一。救急扶傷,一不小心,向來就很容易被人所誣陷,而還有一種壞經驗的結果的歌訣,是“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於是人們就隻要事不幹己,還是遠遠的站開幹淨。我想,人們在社會裏,當初是並不這樣彼此漠不相關的,但因豺狼當道,事實上因此出過許多犧牲,後來就自然的都走到這條道路上去了。所以,在中國,尤其是在都市裏,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車摔傷的人,路人圍觀或甚至於高興的人盡有,肯伸手來扶助一下的人卻是極少的。這便是犧牲所換來的壞處。

總之,經驗的所得的結果無論好壞,都要很大的犧牲,雖是小事情,也免不掉要付驚人的代價。例如近來有些看報的人,對於什麼宣言,通電,講演,談話之類,無論它怎樣駢四儷六,崇論宏議,也不去注意了,甚而還至於不但不注意,看了倒不過做做嘻笑的資料。這那裏有“始製文字,乃服衣裳”一樣重要呢,然而這一點點結果,卻是犧牲了一大片地麵,和許多人的生命財產換來的。生命,那當然是別人的生命,倘是自己,就得不著這經驗了。所以一切經驗,是隻有活人才能有的,我的決不上別人譏刺我怕死,就去自殺或拚命的當,而必須寫出這一點來,就為此。而且這也是小小的經驗的結果。

節自《南腔北調集·經驗》

事實與空言

孩子是要別人教的,毛病是要別人醫的,即使自己是教員或醫生。但做人處世的法子,卻恐怕要自己斟酌,許多別人開來的良方,往往不過是廢紙。

勸人安貧樂道是古今治國平天下的大經絡,開過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沒有十全大補的功效。因此新方子也開不完,新近就看見了兩種,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當。

一種是教人對於職業要發生興趣,一有興趣,就無論什麼事,都樂此不倦了。當然,言之成理的,但到底須是輕鬆一點的職業。且不說掘煤,挑糞那些事,就是上海工廠裏做工至少每天十點的工人,到晚快邊就一定筋疲力倦,受傷的事情是大抵出在那時候的。“健全的精神,宿於健全的身體之中”,連自己的身體也顧不轉了,怎麼還會有興趣?——除非他愛興趣比性命還利害。倘若問他們自己罷,我想,一定說是減少工作的時間,做夢也想不到發生興趣法的。

還有一種是極其徹底的:說是大熱天氣,闊人還忙於應酬,汗流浹背,窮人卻挾了一條破席,鋪在路上,脫衣服,浴涼風,其樂無窮,這叫作“席卷天下”。這也是一張少見的富有詩趣的藥方,不過也有煞風景在後麵。快要秋涼了,一早到馬路上去走走,看見手捧肚子,口吐黃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約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窮真是這麼有趣,現在的闊人一定首先躺在馬路上,而現在的窮人的席子也沒有地方鋪開來了。

上海中學會考的優良成績發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論》,其中有一段——

“……若德業已立,則雖饔飧不繼,捉襟肘見,而其名德足傳於後,精神生活,將充分發展,又何患物質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諦,固在彼而不在此也。……”(由《新語林》第三期轉錄)

這比題旨更進了一步,說是連不能“充腹”也不要緊的。但中學生所開的良方,對於大學生就不適用,同時還是出現了要求職業的一大群。

事實是毫無情麵的東西,它能將空言打得粉碎。有這麼的彰明較著,其實,據我的愚見,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橫豎永遠是沒有用的。

節自《花邊文學·安貧樂道法》

墨寫的謊說與血寫的事實

已不是寫什麼“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

雖然寫的多是剌,也還要些和平的心。

現在,聽說北京城中,已經施行了大殺戮了。當我寫出上麵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衛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徒手請願,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數百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

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除卻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可薩克兵擊殺民眾的事,僅有一點相像。

中國隻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隻有幾個年青的學生,他們本應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如何反躬自責,激發一點天良?

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

假如這樣的青年一殺就完,要知道屠殺者也決不是勝利者。

中國要和愛國者的滅亡一同滅亡。屠殺者雖然因為積有金資,可以比較長久地養育子孫,然而必至的結果是一定要到的。“子孫繩繩”又何足喜呢?滅亡自然較遲,但他們要住最不適於居住的不毛之地,要做最深的礦洞的礦工,要操最下賤的生業……。

如果中國還不至於滅亡,則已往的史實示教過我們,將來的事便要大出於屠殺者的意料之外——

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以上都是空話,筆寫的,有什麼相幹?

實彈打出來的卻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於墨寫的謊語,不醉於墨寫的挽歌;威力也壓它不住,因為它已經騙不過,打不死了。

三月十八日,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寫。

節自《華蓋集續編·無花的薔薇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