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2)

應該承認姥姥第一次見到江華時不是這樣的。那時姥姥的臉上露出的是一種賞心悅目的笑容,笑容從眼角的魚尾紋上綻放出來。那時姥姥還不是很老,雖然也已是滿頭白發了,但還不是整天躺在躺椅上;她更多的時候是邁著小碎步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把滿院子的花朵伺候得燦爛無比,甚至讓整條巷子都飄著她家的花香。當然有時她也還會像年輕時那樣倚在門框上向外麵張望,這是她的生活習慣。美蘭聽別人說姥姥當年就是倚門賣笑的那一類女人,而且是這個城市裏很有名的倚門賣笑女。人家喊她大白馬,白是講她的膚色,馬是講她誰都可以騎。姥姥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從天津賣到這裏,賣到一個叫做夜來香的青樓裏,那年她才十四歲。她在那個青樓裏一待就是十年,直到解放才被安排到某個街道工廠裏做工人,再往後就嫁給了槐花巷裏的一個一貧如洗的老光棍,也就是美蘭的姥爺。姥姥是帶著飽滿的私房銀子嫁過來的,一嫁過來就把小院的裏裏外外收拾得煥然一新,並且在院子裏種了好些的花,讓滿胡同裏的人都眼饞。

姥姥嫁給那個男人後,就不再是青樓女子了,可她倚門框的習慣沒有改。閑下來的時候就愛倚著門框向外張望,隻是不再朝路人賣笑了。她美麗的目光也不落在巷子裏,更不落在青石板路麵上來來往往的男人女人身上,她是朝遠處望的,仰著頭望很遠處的天空;望什麼誰也不知道,很有點望穿秋水的意味。有人說她在想過去的相好,她有個相好的是國民黨的年輕軍官,新中國成立前去台灣;也有人說她在想遠在天津的老家,更有人說她做樣子的,說她愈是這樣不著邊際地張望就愈能迷惑男人,這是她勾引男人的技巧。巷子裏一些浪蕩的男人走過她門前時,就唱那些當年在青樓在街頭上流行的小調來挑逗她。直到美蘭懂事的時候還有些老不正經的男人在她家門前唱那些亂七八糟的小調。美蘭能記得其中的一些內容。譬如:小板凳往裏挪呀,妹呀,為啥你不理我呀……

這首小調的名字叫《雙探妹》,那腔調裏充滿了男人的輕狂。這樣的小調當年在這個城市的街頭很流行,巷子裏的許多老人都會唱。這裏的人太愛唱小調了,美蘭聽說民國初年這個小城到處都是年輕的街頭歌手,他們無拘無束地在街頭閑逛著,逛到哪那沙啞的喉嚨就喊到哪,喊的都是些很有地方特色的小調,喊得很浪。那些青樓女子當然也跟著喊,喊的也是那種很浪很浪的小調。美蘭就親耳聽姥姥唱過。那次美蘭在家裏放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姥姥聽見了,很感興趣地走到美蘭的錄音機跟前。美蘭用的是當時流行的那種手提式錄音機。姥姥就一遍遍地撫摸那個不大的手提式錄音機,跟著哼了幾句。

美蘭很好奇,就問姥姥:“鄧麗君的歌你也會?”

姥姥很有感慨地說:“這是老歌,老歌,我們那個時候唱的……”

姥姥又說:“這是大城市女人唱的,我們這裏的人更愛唱小調,那曲呀那調呀,可比這張狂。”

美蘭就說:“你唱個我聽聽。”

姥姥一開始沒有答應美蘭,在美蘭的頭上拍了一掌,“說啥呢,沒大沒小沒個樣!”說完這話她轉身就要走。美蘭不幹,拉住姥姥的衣襟撒嬌,“不嘛,姥姥,你要唱,你要唱。”

“都七老八十了,還唱這個呀?”

“那也得唱,能唱多少就唱多少!”那時的美蘭很善於在姥姥麵前耍嬌,她知道姥姥疼她,打小就沒拒絕過她的要求,所以就把姥姥纏住不放。美蘭也明白這是很讓姥姥為難的事。美蘭記得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跟著母親學了幾句這樣的小調,把姥姥給嚇壞了。當時姥姥就甩起她的小腳碎步跑到美蘭跟前,捂了她的小嘴說:“唱不得,唱不得,乖乖。”那次姥姥因為走得急還把美蘭旁邊的一個暖瓶給碰倒了。那暖瓶倒地的時候發出了很響很沉悶的聲音,像是很低的天空裏打了個悶雷;接著美蘭就看見暖瓶膽的銀色碎片飛濺出來,後來就是滿地的流水了。姥姥當時情急的樣子美蘭如今還曆曆在目,好像誰要把美蘭從她手裏搶走似的。再後來姥姥就把美蘭的母親狠狠罵了一頓,她指著那個把脊背對著她的漂亮女人說:“在孩子麵前你怎麼沒個樣啊?你!”美蘭的母親不痛不癢地說:“有啥,你以為她長不大呀?”母親的脊背很光滑,很豐滿,不胖不瘦,在美蘭的印象中穿的好像是一件淡紫色的襯衣。姥姥對那個淡紫色的脊背很有點無可奈何,隻好把很多話咽下了。美蘭看見姥姥咽下她的話時下頜還顫抖了一下。姥姥肯定想不到這次美蘭居然會要求她親自來唱,姥姥也肯定不願意唱。姥姥幾次要走開,可她怎麼也撥不開美蘭的手,最後隻好說:“唱歸唱,這是我們那個時候唱的,你可不能學。”美蘭就拚命地點頭,她覺得她那誇張的樣子很讓姥姥信以為真,這樣姥姥才清了清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