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嫣一直在想象著表妹如今的樣子。
她已經很多年沒見表妹了,和表妹最後一次見麵是在表妹上大二的時候。那時候小姨剛去世,表妹的生活很拮據,基本上是靠助學金生活。那時候梅嫣也是剛參加工作,在客運公司給老司機當學徒,學徒不能單獨出車,每月隻有二十八元的生活費。工資不多,但梅嫣首先想到的就是表妹。表妹一家搬到省城後,梅嫣一家去看過她們,她們家人待梅嫣還是很親的,對梅嫣的父母理都不理睬。梅嫣認為自己是最應該去幫助表妹的,就對父母說:“我的工資就不交了吧。”母親問為什麼。梅嫣說想幫幫表妹。父母都點了頭,而且父親還很愧疚地歎了一口氣,說:“唉,這個孩子啊,是要幫幫,誰知道我那連襟心眼就這麼小,就這麼想不開,搞運動嘛,誰不整誰啊,親兒子整老子,親老子整親兒子的都有,他咋就上吊了。”父親的鼻音尤其重,父親是槐花巷的老人,槐花巷潮氣重,這裏的人說話都帶有鼻音,濕濕的,仿佛傷感了一樣。
母親瞪了父親一眼,說:“還不是你……”
幾個月後梅嫣買了件在當時還很時尚的咖啡色春裝,就到省城去找上大學的表妹了。一進了校園梅嫣一路打聽到表妹的宿舍樓下,當時已經下課,操場上有很多學生,不少是直奔食堂的。梅嫣怕表妹也在去食堂的路上,就站在路上等,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表妹的影子。後來總算問到了表妹的一個同學。人家說:“她呀,從來都是一個饃一份鹹菜,哪裏用去那麼早?這會兒準是在宿舍裏看書呢。”梅嫣這才在人家的指點下上了表妹的宿舍樓。一推開門梅嫣就看見一個麵色蒼白的女學生正坐在床上看書,她盤著腿,靜若處子,似乎對門被推開絲毫沒有覺察。梅嫣很難從這個女學生身上看到當年那個穿紅格子裙白襪子,快樂天真的小姑娘的影子了。但她還是從她身上的某種氣質中看到了小姨甚至母親身上的某些東西,她斷定這就是表妹。於是她低低地喊了聲梅然。床上的那個女學生顯然很吃驚,睜大眼睛困惑地望著梅嫣。梅嫣又說:“我梅嫣啊!”表妹當時的流露出的表情是極其複雜的,好久好久沒說出話,最後才低低地說道:“是梅嫣表姐呀,真想不到,你怎麼來了?”
那天表妹是在梅嫣反複要求下,才不太情願地下了樓,她不緊不慢地跟在梅嫣身後,一直跟出校門。梅嫣清楚地記得那天表妹穿的是一身綠色小開領春裝,很類似軍裝的那種春裝,雖然腰部有些皺褶,但洗得很幹淨。那是一身早就過時的衣服,不過穿在表妹身上依然顯得很講究很得體。當時梅嫣就感到表妹和小姨一樣,漂亮而且氣質好。從表妹風擺楊柳一般的身段上梅嫣甚至還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槐花香。她聽母親說在槐花巷住久了的女人,身上都會有這種淡淡的槐花香。她想表妹注定是脫不掉槐花巷給她留下的烙印,就像脫不掉她與她身上的那種血與血的牽掛。
那天梅嫣把表妹領到一家當時還是很上檔次的飯店,飯店的名字也很有點洋氣,叫做什麼思美維或者美維思,如今梅嫣隻能記得這三個字,至於是怎麼排列她實在記不清了。窗子上裝的是藍色的大玻璃,那個時代這樣的裝修還不是很多。梅嫣專門要了個單間,那個時候的單間裏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裝飾,隻是房間裏很整潔,燈光很明亮,亮得有些慘白。
剛一坐下,梅嫣就告訴表妹她已經參加工作了,已經有了像樣的收入,而且是學開車的,那時候女司機少,說這話時梅嫣有一種自豪,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一種在這個驕傲的表妹麵前居高臨下的快感。她想到了小時候表妹身上的紅格子裙和白襪子,想到了小姨在她家門口喊一聲姐,和隨後飄進院子裏的香水味。
梅嫣看得出對她的話,表妹好像並不是很在意。表妹冷冷地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